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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秦有扶苏(三)

  李斯抬眼看了扶苏一眼,神情欲言又止。  
  扶苏自然不会觉察不到他的目光,他伸手将竹简展开了几分,笑道:“这韩非子……廷尉可还记得?”  
  李斯面色一滞,慢慢笑道:“自然记得。”  
  他怎会不记得,当年便是他亲手将盛满毒药的玉瓶交给下人,亲口吩咐将其送至尚在狱中的那人手中。  
  这是一步危险,末了却决定成败的棋。  
  事后他主动向嬴政请罪,毕竟对方曾经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下令赦免韩非。但李斯却明白,以嬴政的自负,纵然心有遗憾,却也不会惩戒自己。  
  毕竟,当初下令将韩非打入大牢的是他自己,而君王无过,纵是悔了,也是无过。  
  故而末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不复存在,他李斯便取而代之,登上了权力的中心。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些荣光的背后,这重阴影一直悄然地留在他身后。  
  这么多年,他手握重权,意气风发,却唯独提及这件事时,心底始终无法释怀。  
  毕竟那人曾同自己把酒倾杯,曾将自己视若知己,曾对自己倾心相待……而自那人之后,自己周身再没了这样一人。  
  见李斯陷入沉默,扶苏却只是默默看着他,颇有耐心地等待着。待到对方蓦然从回忆中抽离,回过神来,才慢慢笑道:“廷尉走神了。”  
  “让长公子见笑了。”李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极快地恢复了常态,变转话题道,“只是……长公子会对这法家学说有所涉猎,倒着实出乎臣的意料。”  
  “不过一时兴起而已,”扶苏抬眼朝远处望了望,神情有些飘忽,“扶苏只是想看看,一个能主导我大秦数十载,且教父皇笃信不已的学说……究竟是何模样?”  
  李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对方的眼光分明是澄澈异常,然而其中却终究掩藏着太多东西,教人看不清明。  
  “若说还有什么缘故……便是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罢。”而短暂的沉默之后,扶苏叹了一声,收回目光,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便如同廷尉那句话,人之贤或不肖,便恰如那老鼠。同样一人,同样一般的怀才,身在舍厕或者粮仓之中,却全然是两番天地。”  
  此言一出,李斯豁然开朗。  
  他出身寒庶,早年为仓中小吏时,曾眼见厕中老鼠偷食粪便尚且处处担惊受怕,而仓中老鼠吃粟米,住宽屋,却是悠游自在无忧无虑的情形。  
  自那之后,他忽然明白,为人者需得高位,方能尽展其才。  
  正因如此,他奋发图强,投身仕宦,方有了今日;正因如此,他才会为了除去面前的阻碍,而不惜一切代价。  
  沉吟片刻,李斯终于开口:“长公子今日唤臣前来,所为应不止于此罢。”  
  扶苏闻言笑了一声,却只道:“不愧是廷尉。”心知对方若不是心中已明白七八分,也不至于出言得如此直白。  
  李斯见他仍不言明,便又道:“臣才智愚鲁,但若公子有何吩咐,却也定当尽力而为。”  
  扶苏看着他,默然片刻后道:“居于粮仓固然胜过舍厕,只是……若有金玉之堂,却不知廷尉以为如何?”  
  李斯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许久,只慢慢笑道:“若有金玉之堂,怎会甘居于粮仓?”  
  “廷尉果真是剔透之人,日后扶苏若掌有这金玉之堂,则定不缺廷尉一方席位。”扶苏低眉看了看石桌上的竹简,慢慢笑道,“只是……扶苏初涉这刑名法术之学,若有不明白之处,便全依仗廷尉指教了。”  
  “指教不敢,臣自当尽力而为。”李斯起身,拱手一拜。心知这一拜之下,便给自己划定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只是略一回想,他不得不感慨,先是用韩非做引,进而提及自己旧时际遇,终至于表明本意。这位长公子平日看着温文柔和,胸无城府,然而今日这般步步为营,每一步皆是触到自己薄弱之处。
  此番手段,却是让他不得不对过去的认识有所改观了。  
  *****  
  数日后,李斯于书房求见嬴政。  
  他今日前来,乃是为这些时日于朝中争执不休,却又始终没有定论的话题——分封还是郡县?  
  有别于当时天下的其他诸侯国,早在多年前,秦便已然采取了郡县制。避免国中之国各自为政的同时,又能足够权威地把控地方,确保帝王无上的权力。  
  只是,此刻是否应当在全国推行,在朝中上下却又有了异议。  
  嬴政一身皂色长袍,背身立于昏暗的大殿之中,整个人散发着沉重肃穆的气息。他闻言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  
  实则这前世的一幕幕,在他心中仍如明镜一般地澄澈清晰,根本不曾忘却一分一毫。然而他却分外耐性地一直等着,等着李斯或者其他什么人,向他提出这般建议。  
  除却扶苏的种种,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前世有何不妥,故而也无心去改变什么。他只是想借机看看,自己身边这些人,是不是还一如往昔。  
  故沉吟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慢慢道:“此法可行,即日便由你起草相关条例,再交予朕过目。”  
  李斯心下虽讶异对自己的提议,嬴政竟不曾让群臣议过,便下了定论。然而细细一想,却倒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独断而不容忤逆。  
  “诺。”由是他上前一拱手,恭敬应下。  
  嬴政已然徐徐走到书案边,俯身拿起一卷竹简,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口中道:“你且去罢。”  
  然而李斯却立在原处,一时未动。抬眼看了看他,却道:“陛下,臣有一事奏报,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政并未抬眼,闻言只道:“讲。”  
  李斯停顿了片刻,道:“臣听闻……长公子近日有心研习法家学说,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哦?”嬴政闻言,翻阅竹简的手竟是一顿,抬起眼来,“此言当真?”  
  “不敢有半句虚妄之词。”李斯垂首道,“此事朝中已有传言。”  
  那日虽应下扶苏的暗示,然而李斯在官场混迹多年,自然比旁人多分心思。心知纵然这长公子有意拉拢自己,但毕竟离皇位还有一步之遥,便是这一步,也有可能差之千里。  
  而这朝中最举足轻重的,自然莫过于面前的人。故李斯今日对他言明此事,便是有意探探嬴政,对此事将会作何反应。  
  然而他未曾料到,嬴政将手中书卷挪了开去,看着他微微挑了挑眉,竟是轻笑了一声,道:“他平日里只把儒道挂在嘴边,也会有研习法家学说的一日?”  
  见他如此反应,李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只能道:“兴许是公子忽然顿悟……”  
  “有意思。”嬴政却已是喃喃地打断。他面上那抹笑意还在,然而这话却仿若自言自语。  
  李斯默然,片刻后却见嬴政慢慢收了笑意,只道:“朕已知晓,你且退下罢。”  
  李斯应声而退,然而方一转身,又听嬴政道:“等等。”  
  “陛下有何吩咐?”  
  他回过身去,便听嬴政道:“扶苏初涉此道,必有疑惑,若他愿意,今后你便是他的老师。”  
  这却又是李斯不曾想到的,但他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闻言只道:“诺,臣定当全力而为。”  
  嬴政立在书案边,直到李斯告退而出了许久,都不曾重新将目光挪回手中竹简上。  
  片刻之后,他忽然放下竹简,大步而出。  
  *****  
  后院里之中铺着一张竹席,扶苏如往常一般跪坐在其上,翻看着手中的竹简。  
  时已深秋,梧叶已掉落殆尽,枝头一片稀稀疏疏,而院中的地上却满是枯枝败叶。  
  在他身后,下人拿着扫帚正轻手轻脚地打扫着落叶。而扶苏恍若未闻,目光只落在竹简之上,神情似是格外专注。  
  只是下人打扫到一半,一抬头,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已然立了个高大的人影。及至抬眼看清了面前人的容貌,惊得便要叫出声来。  
  而对方只是沉着面色冲他一摇头,那眉宇间的迫力便让下人立即噤声。  
  不敢久留,在对方的示意之下,下人拿着扫帚匆忙而小心地离去。  
  听闻脚步声渐行渐远,嬴政才回转目光,望向院中的人。  
  扶苏仍是无知无觉地跪坐着,周身落满红黄的枯叶,乍然望去,沉静却又带有几分萧索之感。  
  他姿态闲适,肩背上外披上一件玄色绣金外袍,依稀可见其内素白的里衣。一眼望去,整个身形依旧给人抹不去的清瘦之感。  
  嬴政举步朝他走了过去,缓慢而沉稳。不知为何,虽未存着不让他发觉的心,但足下的步子却仍是不知不觉地放轻了几分。  
  事实上,扶苏不是不曾听闻身后的脚步声。然而他只道下人在清扫落叶,故而不曾放在心上。  
  嬴政在他身后立定。越过对方瘦削的肩头,隐约可以看到竹席那摊开的竹简,只是其上的字迹太小,终归是不能看清。  
  他眯起眼,慢慢地朝对方俯下|身去。  
  扶苏是感觉到颈侧喷薄而来的气息,才骤然意识到什么的。这种感觉分外微渺,一瞬间向下蔓延,连带着后背熨帖而来的温热,也在瞬间变得明显起来。  
  心知身后的已然不是扫地的下人,他转过头,却蓦地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自己父皇的脸。轮廓刚毅分明,神情冷漠平静。虽然这般贴近着,他的目光却并未看自己,而只是看向前方。  
  然而即便如此……也已经太近了……
  身子一抖,扶苏豁然站起身来,往后退去,不慎将身后的竹简踩翻,摊落了一地。  
  忽然的动静之下,嬴政身形却没有动。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片刻之后,却是伸出手,弯腰拿起其中的一卷,低头看了看,唇角似是挑起几分笑意。  
  “看来朕前日的话,你着实听进去了。”  
  说着他抬起眼来看向对方,却触到了一双惊魂未定的眼。  

18 May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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