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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秦有扶苏(六)

   是夜,众人落宿行宫。  
  扶苏独卧在房中,仰面看着头顶一片虚无空寂的黑暗,睡意全无。而此时正是初夏,窗外扶疏的枝叶里,蝉鸣的声响已然隐约可闻。纵然十分微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却足以攫去了所有的注意。  
  终于,扶苏翻身而起,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沿着回廊走出几步,却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立定脚步循声望去,却见几名侍卫正押着一人朝这边走来。及至近了,才听闻哭哭啼啼的,是个女子。  
  扶苏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  
  侍卫见了他,纷纷顿住步子,抱拳行礼。  
  扶苏低头看了看那衣发散乱的女子,道:“这女子乃是何人,犯了何事?”  
  “此乃陛下的侍姬何氏,”其中一名侍卫如实回道,“陛下命我等将其处死。”  
  扶苏闻言不由皱眉,然而正此时,那女子已然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来。灯火明灭间,扶苏同她四目相对,忽然怔住。  
  “陛下之事,我等不敢妄论。”侍卫素知这长公子为人仁善,见他半晌不语,怕他这是有意阻拦,便无奈地抢道,“此事……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扶苏沉默了许久,道:“自然。”说罢让开了路,竟未有半分阻拦。  
  而那女子见扶苏并无相救之意,却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夹杂在哽咽之中,飘散在阒寂无声的夜里,教人颇有些毛骨悚然。  
  扶苏抬起眼来看她,一双眸子隐没在夜色里,明晦不明。  
  侍卫见状,心下莫名其妙。却怕她这笑声惊动了嬴政,便赶紧将人拉扯了起来,对扶苏道:“在下这便告辞了。”  
  女子在如若无骨地被架着带离,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看向扶苏,笑道:“妾此番才算明白,自己因何而死了。”  
  那声音分明是咬牙切齿,但却又很快飘散在风里,如若幻觉。  
  直到人已走远,扶苏仍是默然地立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他无声地笑了笑,终于转身而去。  
  *****  
  次日,人马启程继续往东,经彭城、衡山,然而及至欲乘舟去湘山祠时,天气骤变,几番风雨,阻住前路。  
  嬴政命人在湘水之畔行祭祀之礼,随即在附近寻了一处行宫驻扎,只待天气转好。原定的行程,便就此稍稍耽搁下来。  
  扶苏一路上俱是紧随在嬴政身后,然而仿若心照不宣一般,二人之间除却公事以外,便只剩了沉默。  
  在行宫外翻身下了马,待到嬴政率先步入,众人方才开始各自打点。  
  扶苏将马缰交给下人,正待进去,忽见一旁的马车里,一名女子牵着衣角,盈盈款款地走了出来。  
  这马车里所载的,便是随同嬴政东巡的侍姬。出发时其内尚有五人,然而如今,却独独只剩了这么唯一一人。  
  这意味着什么,于旁人不言自明。  
  而那独剩下的女子神情颇有些倨傲,想来以为在那五人之中脱颖而出,日后便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相隔太远,那女子的面容不足以看得清明,唯见那一身青碧的绿袍分外夺目,想来是特意修饰打扮过的。  
  扶苏轻笑一声,转身步入门内。  
  心知这女子既连父皇的对色泽的癖好都如此不了解,日后触了逆鳞,只怕也是迟早的事。  
  然而一念起,又不由得暗暗自嘲。  
  毕竟已是前尘旧事,毕竟已同自己再无干系……又何必太过执念?  
  *****  
  是夜又落了一场雨。  
  滂沱大雨有如瓢泼,在电闪雷鸣间湿透了远近山河。噼噼啪啪的落雨声湮没了一切声响,充斥在耳畔,便只是听着,心头已然是一片兵荒马乱。  
  嬴政负手立在窗畔,看着窗外透湿而浓重的夜色。屋内昏暗的点着一盏灯,光影幽暗,将他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投射在窗边。  
  落雨的夜总能将人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智撼动几分,便是嬴政也不能幸免。纵然此刻他身形如山岳一般沉稳,然而心内却不知为何,浮上了几分空落之感。  
  白日所亲见的大好河山仍然历历在目,一村一土,都为他所掌控。然而正因如此,心头那一分若有似无的空虚,才会在这样的映衬之下,变得明显起来。  
  当这天下都已然为自己所有时,当芸芸众生都已然为自己所俯瞰时,嬴政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求无所求了。  
  或许……在旁人眼中便是这般罢。只是嬴政比任何人都清楚,一直有什么,是自己不愿求,不肯求,却抑止不住想要求的。  
  从前世到今生,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摆脱过。刚硬冷酷如他,也从未因了什么,而如此迟疑不前。  
  一声惊雷响起,将思绪拉了回来。嬴政回过身去,发现房中的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了。  
  他扬声唤来侍从,将灯重新点上。  
  微微晃动的光影之下,他的面容一半被微微照亮,另一半,仍是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教人看不清神色。  
  “布些酒菜过来,”沉默了片刻,嬴政慢慢开口道,“传庄姬来陪侍。”  
  侍从领命退下,不久后,那所剩最后一名侍姬——庄姬,仍是那一身明艳的碧色袍子,步履轻盈地走进来行礼。  
  嬴政抬眼看了看她,微微一皱眉,没有说话。  
  素知陛下寡言少语,便是开了口,也只是寥寥几个字,那庄姬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依偎着坐下,伸出纤纤玉手提起酒壶,替他慢慢地斟了一杯酒。  
  面对这样一个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若说毫无畏惧也自是不可能。但念及其余几名侍姬已然丢了性命,留下的唯有自己,庄姬心中只觉,陛下对自己的宠爱,终究是胜过旁人的。  
  至少此刻,她是如此认为的。  
  “妾敬陛下一杯。”念及此,她将酒杯捧至嬴政面前,巧笑倩兮,目若秋水。  
  然而嬴政看也未看她,只是伸手接过酒杯,仰头饮尽。  
  “斟酒。”将酒杯重重地按在桌案上,出口的也只有这么两个字。平静,却是字字掷地有声。  
  庄姬心下疑惑,却也只得从命照办。  
  嬴政一连饮了数杯,方才伸手止住了庄姬还欲再斟酒的动作。庄姬一怔,将酒壶放回桌案。然而不及回身,手腕却被嬴政一把扣住,大力之下,整个人被拉了过去,贴在对方怀中。  
  庄姬起初一惊,很快会意,立刻化作一泓柔情万种的秋水,攀上了对方。  
  嬴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忽然将人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  
  眼看着嬴政连衣饰也未去,便就着放下自己的姿势俯身而来,庄姬顺从地躺在对方身下,伸手轻轻地触向他衣襟,替他宽衣。  
  然而手腕却再一次被扣住。  
  庄姬抬眼看向嬴政的双眼,却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目光,在燃烧着的欲望之下,隐约可见一抹异样的冷冽。  
  嬴政素来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然而此时此刻这抹凛冽,却如刀一般锋利,刺得庄姬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娇声唤道:“陛、陛下……”  
  这一唤却仿佛将嬴政唤醒了一般,他忽然皱了眉,将人一把推开,站起身来。  
  不像。一分一毫也不像。  
  自己当初是如何竟看走了眼,将她弄进宫来?  
  “来人!”扬声一唤,门外便进来了几名侍卫。  
  庄姬匆匆忙忙地拉起半褪的衣衫,还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便又听他道:“拖出去斩了!”  
  庄姬大惊,眼见侍卫已然朝自己走过来,忙朝着嬴政连滚带爬地过去,尖声哭道:“陛下!妾、妾不知何罪之有!”  
  嬴政背身而立,连身子也未回,只是木然地看着侍卫将哭喊着的庄姬拖了出去,还了室内一片清静。  
  门外庄姬的哭声越来越远,而他内心仍旧是躁动非常。嬴政回身走到桌案边,一脚踢翻了满桌的玉盘珍馐。  
  心知错不在庄姬,而在自己。这种无处排遣的情绪,在心头压抑了太久,便频频化作抑制不住的怒意,烧得他无法平静。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门外时候的侍从,侍从不敢进门,只在门外小心翼翼道:“陛下,可有何吩咐?”  
  嬴政低头看着地上的狼藉,片刻后道:“再拿酒来。”  
  *****  
  扶苏立在回廊的一角,静静地看着几个侍卫搬着一个麻袋从不远处走过。大雨仍在下,在那麻袋上冲刷过一回,及至雨水落入足下的泥土时,已然是刺目的殷红。  
  扶苏闭了眼,不忍再看。  
  他暗暗有些后悔,如若自己那时提点她几句,是否结局会有些不同?只是此念一起,忍不住自嘲地笑了。正因为他太明白自己的父皇是怎样的人,便也清楚,自己做什么,都不过是徒劳。  
  帝王之身,便能视人命如草芥,肆意杀伐,这是他永远也无法认同,却为嬴政所笃信的事。或许,这便是自己同他之间永远存在着的鸿沟罢。  
  这鸿沟贯穿前世今生,依旧深重如初。扶苏知道,除非自己有朝一日能取对方而代之,否则,重活一世,依旧什么也不能改变。  
  这绝非他所要看到的结果,绝非。  
  暗暗握紧了拳,又无力地松开,扶苏抬眼无声地凝视了方才庄姬尸身离去的方向,转身准备离去。  
  而正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长公子请留步!”  
  扶苏顿住步子回身,却见来者乃是嬴政身边的侍从,便客客气气地回了礼。  
  那宫人来得有些急,顿住步子也不急寒暄,只道:“陛下传公子即刻过去。”  
  扶苏闻言一怔,没有立即答话。  
  那侍从见状,便又有些心焦地催促道:“陛下今日不知为何,仿佛是喝醉了。正好传公子过去,公子便替奴婢劝劝陛下罢!”  
  嬴政虽然身为一代雄主,然而酒量却是不好,这一点扶苏是明白的。毕竟自己浅薄的酒量,便是承袭了他。  
  故扶苏知晓嬴政平素极少饮酒,今日蓦然听闻他竟喝醉了,心下便不免有些疑惑。他迟疑了片刻,终是对那侍从道:“父皇传召,岂敢不去。这便走罢。”  

19 May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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