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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秦有扶苏(三十一)

  扶苏丝发散乱地垂下,眼中分明已盛满了氤氲的水光,可眸心却只剩了一团空濛。额角在方才的挣扎中撞破了皮,殷红的血顺着苍白的面缓缓而下,蜿蜒出一片旖旎的痕迹。
  分明神智已近模糊,可却依旧本能地挣扎着,寻求着纾解痛苦的方式。
  觉出怀中人周身的颤抖与抽搐,蒙恬心头似有利刃狠狠地在剜,双臂却越发用力,如铁箍般将人紧锁在身前。
  “长公子,是我,是我!”他急切地道。
  扶苏早已听不见任何话,他奋力挣扎几番却动弹不得,情急之中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咬上了蒙恬肩头。
  那是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一咬。
  蒙恬下意识皱了眉,却也只有一瞬而已。他的身形坚如磐石,动也未动,虽隐隐觉出肩头涌起的温热之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扶苏的泪,可内心却反而觉得有些释然。
  如此,扶苏应该能觉得好过些罢。
  与其徒劳地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不如用这种方式替他分担些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显然已经力竭,挣扎逐渐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喉间溢出低低呜咽。声音是极轻微的,然而裹挟在周遭呼啸的风声中,却依旧是那样分明,分明到让人无法忽视。
  蒙恬胸中似有一根丝线,被这声音紧紧地拉扯住,勒得呼吸都不畅快。他抬起头看向别处,强迫自己分散些神智,一眼看到不远处扶苏的马,目光却豁然顿了顿。
  牲畜不懂人间疾苦,正一面悠闲地摇晃着尾巴,一面低头在龟裂的土地中寻找着可以果腹的草根。
  它的背上挂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一根绳索自包袱内垂散而下,一端落入尘土之中,随着马蹄的动作被摇摆拖曳着,掀起阵阵沙尘。
  蒙恬盯着那绳索许久许久,呼吸忽然一滞。紧接着他扭头望向身后的胡杨林,他知道这种大漠中生长的树,生命力最是旺盛,看似嶙峋干枯的躯干,却拥有最强韧的力道,非刀劈斧凿不能撼动分毫。纵然受了摧折,于再恶劣的环境中,也能极快地自我修复。
  而此时此刻,他却分明看见近处几棵胡杨林的枝干上,一圈一圈,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勒痕。
  蒙恬忽然低下头,握住扶苏垂在身侧的手腕,一把抬起。
  随着他的动作,宽广的衣袖顺着小臂下滑,很快褪至臂弯处,于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新旧不一的捆绑痕迹,便再无遮挡地映入眼帘。
  蒙恬的手忽然便狠狠一抖。
  过去的半载时光中,他也曾挂念过扶苏中毒之事。可每每提及,对方却只是笑着虚与委蛇,问得急了,便道他已寻得解药,只需服用些时日,便可徐徐解毒。
  说着,还拿出一盒药丸给他看。
  蒙恬见他言语间谈笑自若,又思及朝夕相处间,对方举止亦无异状,甚至还能上马杀敌,心下便也松了口气。
  他信了。
  他竟然信了。
  难怪他从未见过扶苏毒发的模样,难怪他在军中,会有偶然的行踪不明。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扶苏中的是怎样摧折心肝的毒。而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日子里,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度过最难捱的时刻。
  这一次,若不是他发觉那宫人行迹有异,尾随而来……
  ——扶苏,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瞒着我吗?
  胸中莫名郁积起一团火来,不恼扶苏,而是恼恨自己。具体恼恨什么,一时却又说不出。
  倘若自己能早些发现……
  总能为他做点什么的,一定能为他做些什么的……
  蒙恬忽然一拳打在身侧的土地中。力道之大,连带着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不远处的宫人自然也被吓了一跳,然而正待他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探问时,却见蒙恬忽又将人打横抱起,站起身来,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长公子身体不适,借大氅一用。”及至开口,语气依旧平和有礼。
  宫人一愣,却也很快解下自己的大氅递了过去。蒙恬接过,扬手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盖住,随后道:“多谢,劳烦晚些去蒙恬帐中,定当原物奉还。”
  言语间,他有意回护,故而宫人并不能看清扶苏的情状。本欲探问一二,目光却骤然瞥见蒙恬脖颈处一片深淋漓的鲜血,血色之中似有一个深可见骨的牙印。
  他吃了一惊,口中的话便是一顿。
  而就在这功夫,对方已然大步流星地上马而去。
  *****
  蒙恬风驰电掣般回到了自己帐中。他向来治军严谨,军中上下虽分明见他怀抱一人,却也只是视若无睹。
  唤来军医,又命最亲信的小校替扶苏更衣后,蒙恬自己草草处理了一下脖颈处的伤口,不愿假手他人,便又亲自去往扶苏大帐,寻找对方曾给他看过的那盒药丸。
  蒙恬本不是会擅闯他人营帐之人,可事急从权,也已然顾不上许多。
  扶苏的大帐陈设简单,隐有书墨飘香。他在床榻边,箱柜中一阵摸索,果然在柜子一角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漆盒。
  他眼睛亮了亮,一把拿起放入袖中,却因太过焦急不慎撞到一旁稍大些的漆盒。盒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漆盒通身描绘着凤鸟图文,精致非凡,一望便是天家之物。蒙恬弯腰将其捡起,正要重新盖回时,一眼瞥见盒中之物,不觉愣了一愣。
  那是一个木鸢,只是翅膀却已折断,散落在一旁。
  蒙恬怔了怔,一时间有些念头自脑海中滑过,却如何也抓不住。直到帐外传来小校压低的声音,“将军,长公子醒了。”
  蒙恬回了神,赶忙将漆盒盖上,大步走了出去。
  *****
  扶苏果然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由着军医替他处理伤口。
  除却最大的伤口外,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上,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擦伤。可他本人目光却是一派古井无波,仿佛之前那撕心裂肺和歇斯底里痛苦根本不曾存在过。
  见蒙恬进来,他眸光微闪,却还是勉力勾起唇角,冲他点了点头。
  扶苏姿态越是若无其事,蒙恬心里便越发堵得慌: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要在自己面前继续强撑吗?
  他第一次失了应有的礼数,没有回应,只是撩起衣袍,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
  不多时,军医处理完毕,又同扶苏简单交代了几句,无非是伤势不深,只需静养调理几日云云,便很快退了出去。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
  蒙恬听得心猿意马,待到帐内只余下了他二人,他才抬起眼,缓缓看向面前的人。
  扶苏也在看他,四目相对,却无人说话。
  最终还是蒙恬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走到床边,从袖中取出那方漆盒,递上前去,“我想,你会需要。”
  扶苏伸手接过,抬眼看到对方脖颈处的伤,初时惊讶,但很快便似了然。
  他垂下眼,低声道:“抱歉。”将漆河方才掌心轻轻摩挲片刻,顿了顿,又添道,“这是……固气的丹药。”
  这是在为他之前的欺瞒做解释。
  蒙恬迟疑片刻,又道:“方才取药时,我碰到旁边的漆盒,不慎看到了里面的木鸢。这……并非我有意为之。”
  如实相告,只是不愿对他有半分欺瞒而已。
  扶苏的指尖忽然抖了抖,听闻此言,那张面具般过分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极力隐而不发的丝丝脆弱。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在触碰之下,将碎未碎。
  他垂下眼,默然良久,终是自嘲地笑了笑,道:“是那支折翼的木鸢么?那是幼时父皇赏赐的,带在身边偶尔看看,也不过……物伤其类而已。”
  蒙恬闻言,心弦蓦地狠狠一动。
  他非庸人,这对父子之间的情形究竟如何,其实未必需要细说,通过耳闻目睹的零散碎片,也足够他猜出七八分来。蒙恬了解自己的陛下,这样铁血强悍之人,用如此手段对付驯服自己的亲生子并不让人意外。
  只是每每想到长久以来,扶苏竟都是独自一人承受一切,胸中便是一阵意绪难平。
  脑中热血阵阵上涌,冲得他短暂地丢了礼法,失了理智。
  蒙恬忽然弯下腰,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臂。紧接着,用力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力道并不大,可动作却因为激动而隐隐带了颤抖。
  觉出怀中瘦削的身形明显僵硬了一刻,蒙恬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与冒犯。可他并不后悔,既然迈出了步子,便索性往前走罢。他不奢求结果,故而怎样的结局都能接受。
  深吸一口气,他将人放开,单膝跪在床踏上,缓慢且郑重道:“其实,长公子可以不必如此逞强。”
  扶苏同他对视着,眼里涌动着淡淡的疑惑。
  蒙恬显然不长于此,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艰难,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才凝视着面前人,说出了自己的后半句话。
  “我的意思是,长公子偶尔也可以稍稍依靠旁人,比如……我。”
  *****
  蒙恬没想到,在战场上向来临危不惧的自己,下了战场,竟也也有落荒而逃的那一日。
  信誓旦旦抛出那句话后,慌乱和无措竟一时间尽数涌上心头。他无所适从,竟不敢再看扶苏的反应,便起身匆匆告辞。
  只是在临出帐之际,他分明听到身后响起清润如水的声音。
  “好的。”
  于是掀开帐门的那一刻,千里黄沙的蛮荒大漠,便骤然开出了万紫千红的春色。
  *****
  蒙恬离去许久后,扶苏依旧维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坐在床头。
  然而下一刻,他却突兀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是极度压抑的低笑。为了撬动这支坚不可摧的蒙家军,他用了足足半载的时间,如今蒙恬已然为他所动摇,一切都离着自己最终的筹划越来越近了。
  他分明应该的高兴的,可不论怎么努力地笑,眼中的泪水都无法止息,反而越来越多。
  伤害、利用身边的每一个人,直至深恩尽负,生死师友,直至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这便是……为了登上那尊荣的巅峰,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恍然间,他好似忽然明白了嬴政的孤独。那是属于帝王的孤独,也是自己的宿命。
  ——父皇,这便是你想让我明白的道理吗?
  良久,扶苏才渐渐平复下来,又恢复成那古井无波的模样。他抬起衣袖,将面上的泪水缓缓擦尽。随后,又拿出蒙恬给自己的漆盒打开,并没有去取面上固气的丹药,而是伸手在内壁处按了按,盒底便骤然松动,露出一个夹层来。
  里面躺着三枚金丹,含有“情衷”之毒的金丹。
  扶苏神情麻木地盯着看了许久,极力让自己头脑维持空白的状态,不去想自己这般残破的身躯,是否还能再承受住三倍的剧毒。
  可棋已走到这一步,局终在即,他已没有翻悔的余地。
  将三枚金丹倒入掌心,他不再犹豫,仰起头,一并送入口中。
  *****
  蒙恬心情一片大好,正欲在营中寻几个兵士练练身手,一转头,却见不远处的营帐后,方才替扶苏诊病的军医正立于人迹冷落处遥遥看过来,显然是等着自己多时了。
  蒙恬微微蹙眉,还是走上前去。
  “方才长公子人在帐中,老夫有些话不便直说。”军医见礼,言语神情却是游移不定,“蒙将军,实不相瞒,长公子中毒太深,根骨已是极虚……”
  不知为何,蒙恬的心莫名加快了几分,口中还是道:“先生有话直说便是。”
  军医叹了口气,似是定了定神,这才缓缓接上了下半句。
  “只恐……时日无多。”
  话音落下间,一阵狂风卷着沙尘呼啸而至,周遭之人纷纷低头躲避。可蒙恬却犹自岿然不动,仿佛不曾听懂军医的话一般,他呆立在原地,怔怔道:“先生,你……再说一遍?”
  军医又是一声低叹,正要重复,一名小校却自远处狂奔而来。
  “将军不好了,长公子……长公子他……”
  蒙恬只觉心头好似挨了一记闷锤,脑中“轰”地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不待小校将话说完,他已然回身朝着扶苏帐中奔去。

22 Mar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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