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B:@楼上黄昏
 
 

【政苏】秦有扶苏(三十二)

  帐中已是一片混乱。
  床畔人影幢幢,端水的,侍药的,将床上之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蒙恬站在人群之外,怔怔地看着自人缝中露出的那一截衣袖。
  那是一截带血的衣袖。
  直到几名军医提着药箱急匆匆赶至,蒙恬被撞到一侧,才骤然清醒过来。踉跄几步,他如行尸走肉一般退出大帐,只觉周遭嘈杂似已渐渐远了,脑中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空白。
  分明前一秒,一切还是那么的美好……
  正此时,耳畔却传来一声低唤,“蒙将军?蒙将军?长公子他……”
  循声看过去,却是那名宫人。扶苏中毒一事虽无人知晓,可此番骤然昏迷一事到底是惊动了整个大营,想来他也是闻知消息而来。
  “长公子病重,不能离开。”蒙恬极力地平复着心绪,缓缓道,“此间情形,尽可如实回禀。”
  宫人迟疑道:“可是陛下有旨……”
  蒙恬忽然想起,曾几何时,相似的剧情便已然上演过。那时候,他甚至没能尝试着替扶苏求情,便眼睁睁看着他拖着病体仓皇离开。
  这一次,绝不会了。
  念及此,蒙恬抬起眼,望向面前的宫人。
  “我不会再让人带走他,”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意,一字一句,却尽是乌云罩顶般的威压,“任何人,都不能。”
  *****
  扶苏经此一事后,终是彻底病倒。
  一连数十日间,他终日只是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时梦时醒。情形好些的时候,偶尔可以下床走动,不好的时候,上一课还在说着着话,下一刻便猝不及防地咳出血来。
  蒙恬得了空便来看他。扶苏醒着,他便故作爽朗地同他说些;扶苏睡着,他便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看他,一直看到落日西斜。
  咸阳来的宫人已被强行送了回去,一起带走的,还有他的亲笔奏疏。其上如实禀报了扶苏的情形,力陈他不能离开的理由若干,但说一千道一万,便是抗旨二字。
  这是他第一次违抗嬴政的旨意,可纵是再给他千万次机会,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故而末了,他在奏疏末尾复又添上一句,扶苏在病中对一切皆不知情,一切罪责自己愿一力承担。
  *****
  然而当复命的宫人还在路上时,嬴政的私卫已赶至咸阳宫。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风驰电掣,只为将扶苏最新的消息带回。
  彼时嬴政正宽袍缓带,盘腿坐在几案前,翻看着手中的奏疏。
  在他身旁,胡亥如同一个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立着,除却替他磨墨时,整个人几乎半点声响也无。漫长的幽禁生涯让他的性子有了不小的变化,眼中原本的天真单纯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瑟缩和谨小慎微。
  加之整个人分明清减了许多,乍看之下,竟偶尔会有几分扶苏少时的影子。这也是为何,这半年来嬴政总惯于将他带在身边。
  谈起要事时也不避他。不避,并非不戒备,而是全不在意的意思。
  在胡亥解禁的当日,赵高接到了一纸调令,即刻出发去往穷山恶水的边陲之地,远离京中,归返无期。从那一刻起胡亥便知,从此在这深宫之中,自己已再无旁人可以倚仗。
  金玉其外地活着,便是他所能选择的最好结局。
  听完私卫的奏报,嬴政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峻拔的面容隐没在暗影中,教人看不分明。
  寝宫里灯火昏暗,落针可闻。
  私卫以为他仍有疑心,复又添道:“长公子在上郡期间,从未将中毒一事告诉过旁人。每逢瘾症发作,便会独自寻一处避人耳目之地,将自己捆绑起来,直至结束。事后也只是服用些许固气的药丸,并未有其他异动。他面上虽只做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如若随侍在近前,便可知……他中毒已深。会有今日昏迷,也在情理之中。”言及此,见嬴政没有阻止的意思,迟疑片刻,终是道,“陛下,或许长公子手中……当真没有解药。”
  嬴政依旧没有说话。沉默如死寂一般自他的周身弥漫开来。便连一旁胡亥也莫名觉出了窒息,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犹豫再三,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最终,还是嬴政自己开了口。
  “朕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你下去罢。”
  私卫应声而退。
  嬴政依旧坐在原处,岿然不动。胡亥察言观色再三,终是鼓起勇气开口道:“父皇可是罚了?儿臣扶您稍事歇息可好?”
  他的声音极轻极小,蚊哼一般。
  嬴政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在胡亥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刚要迈出步子,却忽然一个踉跄,带翻了脚边的几案。幸而及时扶住了一旁铜制的烛台,在不至于摔倒在地。
  “哗啦啦”的一声,竹简笔墨顷刻间散落成一地狼藉。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嬴政的咳嗽。
  他一手死死攥住烛台,弯着腰,咳得已然站不直身子。烛光在晃动中落下一片缭乱的影,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如鼓点般,一下一下捶在心间。
  “父、父皇!”
  嬴政性子深沉莫测,喜怒向来不形于色,便是胡亥寸步不离地伴驾半年,也是头一次见他有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他有些慌了神,有些不知所措,却见对方身形顺着烛台很快地委顿下去,似已咳得力竭。
  胡亥赶紧蹲下身去搀扶,却见对方低垂着头,双目间尽是一片赤红,似悲戚,又似怒极,竟不能教人一眼看清。
  “同样的毒,朕尚且没事……他怎会沉疴至此?不可能!朕不信,朕绝不相信?!”
  眼见能让父皇如此动气的果然唯有扶苏,胡亥强忍住心中的酸涩,低声道:“大哥的性子……父皇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看似柔弱,实则最是宁折勿弯。认定的事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目的,这一点却是像他。
  咳嗽渐渐止息下来,嬴政低垂下头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散落的发间。他没有再说话,浑身上下却只是无声地颤抖着。
  那是一种几乎用尽了全力,极力隐忍着的颤抖。
  胡亥看在眼中,许久许久,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父皇,”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眼下正值春暖花开之际,或许父皇也应该再出宫看看,看看大秦的大好河山。”
  嬴政身形微顿,缓缓抬起眼看他。
  胡亥咬了咬下唇,又道:“如果父皇想去,儿臣愿陪父皇一道。”
  *****
  嬴政第二次巡游的决定来的突兀而仓促,仿佛兴之所至,率意为之。他深居简出多年,宫中难眠已有些流言蜚语,只道陛下身体每况愈下云云,如今眼见他还能出宫巡游,便也不攻自破了。
  比起前度巡游,嬴政此行仪仗简略,随行之人也不多,可谓是轻车简从。
  出发前夕,他将李斯唤至寝宫,将朝政同他嘱托一二,“朕离开后,宫中诸多事务尚需左丞相操持,若无法定夺,则遣人送至朕处。”
  李斯拱手称是,心中却不免有些忐忑。
  他也知嬴政此番仓皇出行,多半事有蹊跷。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只愿自己猜得谬以千里。
  这半年间,二人也曾有过书信往来,扶苏话里话外,皆是报喜不报忧。可他越是如此,李斯心中便越是不安。最后一颗子还未落定,这对父子之间又岂有真正的平静可言?
  只怕其下还隐藏着更大的惊涛骇浪。
  正思量间,忽而又听嬴政道:“另外,朕还有一事,需要左丞相去办。”
  说着,从身后取出一个漆盒来。
  李斯忙上前接下,本欲等对方交代后话,却听嬴政道:“左丞相打开便知。”
  他退回席间,依言小心地打开了漆盒。下一刻,整个人却是狠狠一抖,盒盖几乎要从手中脱落坠地。
  “陛下、陛下这是……”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盯住嬴政。
  嬴政却反而笑了笑,道:“此事,还请丞相务必亲力亲为。”
  “是,”李斯长长地拜倒在地,“臣定不辱使命!”
  *****
  嬴政的第三次巡游,其行程一路向北,且途中少有停留,显然大有前往上郡劳军的意思。
  漠北之地,自然早有风闻。
  蒙恬不无担忧地将此事告知扶苏时,后者正坐在账外,看营中将士习武。分明是春日时节,他却裹了两件厚厚的狐裘,可即便如此,也依旧盖不住淡薄而瘦削的身形,仿佛稍稍猛烈些的朔风,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吹走。
  听了蒙恬的话,扶苏苍白到几乎透明的面色中浮出一抹淡笑,道:“父皇亲自前来劳军,乃是莫大殊荣。蒙将军可务必要好好应对才是。”
  可蒙恬却并无半点玩笑的意思,他蹲下身,直直看进扶苏的双眼,道:“你我皆知,他因何而来。”
  扶苏闻言,又笑了笑,只不过这一次的笑里尽是自嘲。
  “我不回去,他便不远千里亲自前来,这世上有几人能得父皇这般相待?如此,倒也算一桩莫大的殊荣了。”
  可蒙恬盯着他看了许久,却忽然道:“你所中之毒……解药可是在陛下手中?”

————

恬苏的好日子到头咯,最近更勤点,争取这周完结~

23 Mar 2023
 
评论(13)
 
热度(408)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楼上黄昏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