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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秦有扶苏(一)

  嬴政立背身于空旷森严的大殿内,一言不发。片刻之后,他伸出手,徐徐抚过面前的龙椅。  
  这种触感,恍若隔世,却又是如此真实地近在眼前。  
  五指用力握了握扶手,又很快地放开。嬴政忽然回过身去,广袖一挥,大刀阔斧地坐了上去。  
  抬起眼,越过大开的殿门,山川丘壑便隐约尽收眼底。  
  这是大秦的江山,是他一寸一寸亲手打下的江山。  
  嬴政静静地看着,神情有如山岳一般的沉凝。无数个春秋轮转前,他曾以同样的姿态,坐于这高高在上的位置,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俯瞰苍生。  
  那时的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亲手开创的盛世王朝,将千世万世地长久繁荣下去。只是当他死后的一缕魂魄飘荡于咸阳城上空时,看到的却是长子扶苏挥剑自刎,幼子胡亥登上王座,陈胜吴广举兵叛乱,刘邦项羽楚汉之争……末了,是阿房宫那绵延三日,不眠不休的大火,将大秦的河山,彻底葬送在灰飞烟灭之中……  
  秦亡,不过二世而已。  
  回忆至此,嬴政不由得一声叹息,愤恨而又不甘。  
  他自视功业千秋,前无古人,然而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将自己打下的江山,亲手交予寄望最深的那个人。  
  纵然恨他尚儒道,恨他满心“妇人之仁”,实则心中所认,却从未有过第二人。  
  如若自己早一刻封他为太子,早一刻将心中厚望说得分明,或许……一切会变得不同罢。  
  举目环视这空旷的大殿,嬴政长久地沉默。  
  既然上苍给予了一次重来的机会,那么,便不要再重蹈覆辙了罢。  
  念及此,他忽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大殿。  
  *****  
  咸阳城郊十里的一处密林内,一列快马飞驰而过。蹄声如雷,所过之处,震得周遭枝叶俱是一阵瑟瑟颤抖。  
  这列人马足有十余人,清一色的玄色锦衣,观之形貌器宇不凡。他们一手提缰,一手持弓,一面驱驰一面四处瞻顾。  
  忽然,只听闻一人压着声音道:“那边!”其余众人立刻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的枝叶扶疏间,一头雄鹿似是为呼声所惊,已然身姿矫健回身奔走。  
  “追!”另一人见状当即高呼,话音落了,已然一鞭挥出,率先追了上去。  
  其余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拍马紧跟而上,生怕落了下乘。  
  这一群人,便是当今始皇嬴政膝下的公子们。今日闲来无事,便相邀而出,前来这城郊狩猎。  
  秦国铁血而尚武,故这些公子们自幼习武,俱是身手非凡。沙场征战亦不足畏惧,何况区区狩猎?  
  然而当其余人马即将绝尘而去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却落在了后面。  
  胡亥乃是嬴政幼子,其时不过九岁的年纪。因了一时好奇跟随着诸位兄长出来狩猎,不想自己平日疏于历练,骑术不佳,起步一时慢了片刻,眼看着便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听闻耳畔马蹄声声已然渐行渐远,其下掀起的烟尘也慢慢归于沉寂,正原地仓皇之际,却恰见不远处,一只幼小的梅花鹿,正战战兢兢地从一棵古木后探出头来,想是以为人马已远,危险便过了。  
  觉出对方似是并未发觉自己的存在,胡亥暗自一喜,索性提缰在原处立定。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箭筒里抽出一只羽箭,搭上弓弦,慢慢对准了自己的目标。  
  心知自己纵是跟不上兄长们的步子,可若能在此处斩获一头幼鹿,多少也算得上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了。  
  箭头随着那幼鹿的身影极慢地移动了片刻,眼见对方在一处停住,正抬头啃食着枝头的嫩叶,胡亥屏住呼吸,羽箭瞬间便已出手。  
  箭去如流星,须臾间便要刺入那幼鹿的皮毛。然而正此时,另一箭从旁飞出,一声清脆利响之后,便见两箭齐齐坠地。  
  幼鹿受到惊吓,顷刻便拔足往远奔去。  
  诧异之下,胡亥循着羽箭射出的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人正放下了手中长弓。  
  眼见对方亦是一身黑色锦袍,将身形勾勒的颀长瘦削。胡亥一声“大哥”不及出口,耳边却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叫声。  
  那人闻声亦是一惊,循声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微微扬起的尘土间,自己方才救下的幼鹿已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动静。而它脖颈上插着的,是一支通体黑漆箭杆。  
  身形不由一怔,然而下一刻,身后已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区区畜生,留之何益?”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却仿佛声声重击,沉沉地打落在心头,给人以无形的威迫。  
  “父皇!”胡亥见了来人,面容里蓦地露出喜色,连忙翻身下马,叩拜行礼。  
  扶苏抬眼看了看那已死的幼鹿,用力握了握缰绳。迟疑了片刻,这才跟着下了马,慢慢道:“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罢。”嬴政一身玄黑的劲装,将手中长弓交予一旁的下人,便提着马缰徐徐在二人面前立定。  
  胡亥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兴冲冲道:“父皇可是前来看我等狩猎的?”  
  嬴政道:“听闻你们相邀在此狩猎,便来看看。”话虽是应答胡亥,然而除却起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却只是将目光定在扶苏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因了尚水德,主刑法之故,秦朝举国上下无不盛行尚黑之风,然而这凝重肃穆的色泽穿在这人身上,却偏生如同被水化开了的墨,凭空增添了几分淡然柔和的意味。
  现在想来,这大抵便应了他心中那外柔内刚的执拗罢。一如政见之上,他一心尚儒,任自己用尽办法,也不愿变更分毫。  
  念及此,嬴政的目光不由得深邃了几分。  
  胡亥在一旁眼见自己被视若无物,心内隐隐凉了凉。便只是黯然定在原处,不再言语。  
  于是三人之间有了一刻的沉默。  
  哪怕只是垂着眼,不去同对方对视,扶苏也已然能感到周身腾起的威迫感,有如泰山压顶一般,让人隐隐喘不过气来。  
  “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的话,”片刻之后,便听闻嬴政道,“为何出手救那区区一头畜生?”  
  “回父皇……”  
  “抬起头来。”嬴政一字一句地打断他,声音不容忤逆。  
  扶苏应声抬眼,只见对方的面容是刀刻一般的冷峻。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分明能洞悉一切,却冷酷得不含任何情感。  
  这眼神,实在太过熟悉。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心底暗暗自嘲了一声,扶苏静静地同自己的父亲对视着,慢慢道:“那头鹿尚还年幼,儿臣……只觉杀之尚早。”  
  “早杀晚杀并无分别,然而时机若失,却是再寻不回来了。”嬴政冷笑一声,沉声道,“若方才面前的乃是敌手,你今日的妇人之仁,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眼看着扶苏无声地同自己四目相接着,嬴政等待着他执拗的争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对方却一拱手,淡淡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言语之间,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当真依言,不曾收回。  
  若说嬴政此刻的目光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潭水,那么扶苏的目光,便好比平湖如镜,波澜不兴。  
  这样的神情,让嬴政有些陌生。他依稀还能记得,曾几何时对方每每见到自己时,眼中涌动着的一如胡亥那般的敬仰和向往。  
  纵然隐隐有些怯懦,却也真挚非常。  
  可是如今,那同样一双眼里,却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萧疏冷落。  
  嬴政心中微恼,却终是按压下来。  
  “若是记得,便勿要让朕再见第二次。”他冷哼一声,打马而去。  
  待人离去之后,胡亥转眼,有些讶异地看向扶苏。在他心里,父皇是这世上最威严最不可忤逆之人,他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他。  
  而扶苏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嬴政远远离去的背影。觉察到胡亥的目光,他看了对方一眼,却只作毫不知觉。  
  他自然明白对方此刻心中所想。曾几何时,自己亦是如此的罢。  
  然而嬴政究竟是人不是神,至少今生于自己而言,他已再不是神。  
  既如此……便决不是不可忤逆的。  
  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声,扶苏翻身上马,对立在原地的胡亥道了声告辞,便独自拍马而去。  

17 May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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