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载之后,李建成下旨,将七妹常乐公主赐婚于颉利可汗咄苾,此举为双方之间的停战修好,又增添了一重稳固的保障。
咄苾排遣使臣送来亲笔书信,信中只称自己偶染风寒,不宜长途跋涉,固无法亲自前来。但随行派来庞大的迎亲队伍,以及无数价值连城的聘礼,表示定会厚待公主。
李建成自然知道,对方称病不来的托词背后,大抵隐藏着什么。却到底没有点破。
或许,这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亲笔书信后,另附了一封私信:“愿建成所盼之事得偿所愿,所盼之人落叶归根。”
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却如利刃般直戳如心。
*****
又三个月后,朝中大事俱尘埃落地,李建成终于抽出空闲,独自造访终南山楼观台。
孙思邈一身青衫落拓,在门内拱手相迎。数年过去,他依旧是那一番仙风道骨的模样,在这世外置身久了,便也当真如若谪仙人一般。
自打登基以来,李建成收拾山河,事务缠身,已然鲜少来此。然而再度相见,二人间倒也并未有疏离之感。
“先生不必拘礼,”他笑了笑,道,“得了空子,便想着来这里小住些时日。先生不会介怀吧?”
“陛下说笑了,”孙思邈捋着胡须笑起来,“来的便是客,便该以礼相待,无论何人,都是如此。”
李建成举步正要进门,却忽然想起什么,站在几十级台阶的顶端,回头远望。
刚下过一场新雨,目光所至之处,重重烟霭将山色尽数收敛在其中,望去只是一片萌萌的白。
可他的目光却定格在了下山的小路上。
多少年前,曾有两道身影并辔而行,缓缓地从那处消失不见。
那一日,残阳如血,山河壮烈。
可如今,目下依旧是江山万里,然而越广袤,便显得人越渺小,越孑然。
纵是坐拥天下,依旧意难平。
想他在世人面前伪装得再平静再无动于衷,却竟抵不过这偶然间的回眸一瞥。脑中微微一眩,李建成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孙思邈见状赶紧派人将他搀扶至内室。
二人相对而坐,孙思邈把了脉,只是敛眉,不言语。
李建成便垂了眉目,无奈一笑,道:“半载之前不慎深重奇毒,至今不知其解法。”
那日李世民夺回的解药,如今仍旧被他放置在卧房内的木盒中。
他固执地不肯服下,仿佛一旦服下,对方也会彻底随之消失一般。
而孙思邈却缓缓收回了手,道:“陛下体内虽的确存有一毒,然不发作,便不足以伤及性命。只是比起此毒……”
见对方面有迟疑,李建成道:“先生不论有何言语,但讲无妨。”
孙思邈沉吟片刻,这才道:“此毒无碍,心病当除。”
李建成微微一怔。
“恕老朽冒犯。”孙思邈说着,忽然起身,抬手在李建成肩头捻起一物,置于李建成手中。
是一根白发。
李建成再度一怔。
“陛下……怕是多日未曾有过安眠了罢?”耳畔,孙思邈如是问,“向来陛下此行,也正是为心病而来。只是,老朽不才,虽可助陛下调理身心,然心病,唯有心药才能医治,如此道理,向来陛下是最为明白。”
李建成垂眼看着手中的银丝,许久许久,慢慢合掌,将这几乎无法觉察的东西,死死握住。
良久后,却又是一声叹息:“若是如此,这心病……只怕是除不了了。”
人便是如此,
*****
李建成在楼观台小居了一月有余。
此处本是世外桃源,他便也入乡随俗,静养之余,每日便也翻翻医书,看看仆童们采药熬药。
孙思邈声明在外,每日上门求医之人络绎不绝,他虽年迈,去也都一一应允,从不推拒。
一夜等下对饮,李建成问:“先生何故从医?”
“老朽少时身体孱弱,久病不愈,为此散尽家财,深知疾病之恶,便也以此为志。”孙思邈缓缓地道,语声微顿,“只是至此风烛残年,始知诊病问药,终归指标而不治本。”
李建成听出对方似有弦外之音,便道:“救死扶伤,乃平生至大之功。那么在先生看来,如何才算得上’治本’二字?”
孙思邈道:“陛下可知,自老朽从医以来,所遇病患中最多的是何许人也?”
“请先生赐教。”
“因战乱而伤之人,或身负重伤的将士,或备受牵连的流民,或匆匆降生的婴孩。”孙思邈道,“大业年间,天下战乱连连,我四处游走行医,曾立志医遍天下之人。却逐渐意识到,若战乱不止,凭我一人之力,终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李建成闻言,脑中忽然浮现出半载之前,那一场不为人知的“夷男之祸”。
“先生所言极是,战乱不止,乃是天下之疾。”心下触动,缓声道,“曾几何时,也有人用自己的方式警示过朕,天下太平四个字,便是朕肩头最重的责任。”
这无疑将是最刻骨铭心的警示。
他为此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一个至重之人将近一年的音信无凭。
音信无凭是最为残酷的折磨,甚至胜过阴阳的相隔。那是一种似有还无的希望,若隐若现的期盼,将人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不能上,不能下,只能在虚空中摇曳。
对李世民寻找从未止息过,然而在谷底发现的,只有夷男的尸体。谷底流水潺潺,或许早已带着什么,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无人能知。
李建成垂眸,让灯影之外的夜色,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孙思邈捋须一笑,“实则陛下什么都明白,又何须老朽提醒。不过是寻常闲话几句罢了。”
二人相视而笑,更多的话已然不必多言。
*****
李建成自终南山归返后,连下数条旨意,旨在休养生息,藏富于民。
民间一片欢喜之色,街市相逢皆额手称庆。
一时间,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可满朝文武却都隐隐感觉到,自家陛下的异样。纵然日日公里私下举止并无异样,仍是那副浅笑淡然的模样,可他的笑,从未真正地深达眼底。
至于凭空消失的皇太弟,人人看在眼里,猜到几分,却也到底讳莫如深。
时光如水,又是一年芳草绿。
上元灯节,李建成微服出宫。他未带随从,只独自坐于酒楼二层,远远瞻观长街的热闹与繁华。
男女老少均提了灯游走于街市,言笑晏晏;道旁的摊贩吆喝售卖,笑容满面。
这当是一年中人人最为欢悦的时候。
十里长街,一世长安。
然而,这自己一手缔造的盛景……却竟无人共享。
李建成垂眼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只觉兴味阑珊。忽然,他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
换来小二,“这银子能买多少酒,都上上来。”
小二怔住,却也很快小心地摸走银子,连连应声而下。
李建成再不管不顾,只低头将杯中酒一次又一次的饮尽,又将摆在桌面上的酒壶一个一个地拿过来,重复着斟酒的动作。
夜已三更,可长安城中依旧是灯火通明。喧嚣声回荡在夜空中,落入他的耳畔,却无法诗人感同身受。
李建成承认,伪装虽是他所常做的事,却并非易事。偶尔他甚至会想,若是伪装得太久,自己是不是会真的就这样忘记李世民的存在。
忘记,和他有关的一切一切。
可他……不愿如此。
就如同他从不愿对任何人承认,自己的想念已经如滕蔓般在心头疯狂滋生,一点一点收紧心口,让他近乎窒息。
原来竟会如此想念。
世民,你在哪里?是生是死?
我……很想你……
今日,周遭没有一个随从,这附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何人。这感觉,反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渴求一醉,但求一醉。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桌上的酒壶已近一空时,李建成仍旧浑然不觉,伏在桌面上犹自朝前伸着手,在混乱不堪的桌面上一通摸索,试图寻找还有酒的酒壶。
好容易摸索到了所欲之物,忽然手中却是一空。
酒壶不知被什么人横空夺了去,那人一撩衣摆,在李建成对面坐了下来。
一个声音带着笑道:“这位公子独自饮酒岂非无趣,不如我来相伴如何?”
李建成视线模糊,耳畔也只是嗡嗡作响。他抬起眼,看了看那夜色中虚空的轮廓,却恍若未闻,只道:“酒壶还我。”
那个声音顿了顿,低沉几分,“你……醉了。”
李建成笑起来,“酒壶还我。”
说着便站起身来,试图要夺,可足下却是不稳,身形很快朝前倒去。对方仓促将人接住,酒壶却自手中落下,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周遭的客人被惊动,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
男子并不在意,只叹了口气,道:“独自一人又醉成这幅模样,你可知……是何等危险?”
李建成却一把推开对方,蹲下身子,去寻地上的酒壶。然而握在手中时,却发现早已一空。
他手一抖,忽然不再言语。
那男子见状也匆匆蹲下身来,刚要开口,却见面前人双手撑在地面上,颤抖不已。
“一场空……都是一场空……”他声音很慢,带着低不可闻的哽咽,“酒没了,人……人……世民……你在哪里……在哪里……”
男子周身忽然狠狠一震,忽然弯腰,将对方一把提起,架在肩头。
“小二,还有空房吗?”
小二原本见此情形也怔愣许久,此刻回过神来,忙道:“有、有的!”
很快,便引领着二人上了楼。边走还边问:”公子同这位公子可是相识?”
男子点点头,“相识……颇深。”
“那便好,那便好。”小二便松了口气,道,“公子,今夜人人都欢天喜地的,唯独公子独自一人喝了大半夜的酒,定是有什么伤心事才会如此,莫不是……被心上人抛弃了吧?”
男子额前青筋一爆,瞥他一言。那眼神杀气腾腾,小二立马噤声。
来到客房门,才重新开口,“还请好生安慰这位公子。”
男子正要关门,闻言顿了顿,道:“我自会好生……安慰。”
门掩上的瞬间,他便迫不及待地将肩头的人往门板上狠狠一按,双手扣住对方的下颚,用力地吻了下去。
弥漫在双方口齿之中的酒香助长了欲望,又或者酒不醉人人已自醉,原本便不需要其他。
在对方哽咽着唤出自己名字的声音,便胜过这世间最好的催情药剂。
“大哥, 我说过,独自一人在外饮酒……很危险。”
李世民已然等不及了。多一分多一秒的等待,都足以让他发狂。
他们已经分开了多久?半年?一年?不,应该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否则他为何觉得半生都已经过去?
“大哥,是我。”二人不觉已来到床榻上,他双手撑在地面,俯身在上,深深地看着身下的人,慢慢地道,“我是李世民。”
“世民……世民……”李建成同他对视着,可目光却依旧有些空濛。
“大哥……是我……”李世民继续俯身,鼻尖贴着鼻尖,在近乎气息相接的距离下,他死死地盯着对方。
李建成也看着他,没有说话,然而下一刻,却忽然伸手揽住对方的后颈,用力一拉。
唇与唇的距离相隔不过咫尺,李世民听见李建成轻轻唤道:“世民……”
一切如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是了,他何必乎对方在醉酒之下是否认出自己,他的身体,终会认得出的……
这样的久别重逢,他定会让他再一次刻骨铭魂。
*****
次日,李世民睁开眼时,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揽身边的人,却发现床榻已是一空。他睁眼坐起身,环顾四周,却发现屋内同样是一空。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床幔烛台……几乎没有什么是尚在原位的,可以想见昨夜是怎样的激烈。
想动此,李世民唇角不禁一勾,泻出几分笑意。
昨夜真是一个十分难忘的夜晚啊……毕竟他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大哥那般脆弱地唤自己名字的模样。
这也让他原本有些悬起的心,终于尘埃落定。原来自己在大哥的心中重要至此,原来自己的离开,会让他失态和狼狈到那般地步。
带着一点小嘚瑟,他也在心里做出了反思。
他想做的事已然做完,以后不该再这般不告而别,以后……就这般永永远远地守在他的身边罢。
不过说起来,大哥究竟去哪儿了?
李世民摸索着下了床,在屋内踱步,心想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毕竟以大哥的性子,如果知道自己昨晚喝醉之后是什么情况,估计会当场拔刀消灭所有目击者的吧?
不如就让他自己先羞涩一下好了。
李世民十分善解人意地想着,然后,他就果然看见了一把刀破窗而入,杵在自己眼前。
紧接着,门被人一脚踢开,无数身着铠甲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他包围在其中。
为首的那个道:“陛下有旨,即日起将皇太弟打入打牢,听候发落!”
李世民莫名其妙就被五花大绑了,口中不平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何理由,凭什么无缘无故就把我抓了?”
那侍卫头领扫他一眼,道:“陛下口谕,罪名:犯上。”
李世民:“……”好像也无言以对哦……
*****
之后的三日里,蹲大狱的李世民连续三次托人传要面见陛下,都如投石入海,了无回音。
末了,他废寝忘食地写成了一封伸冤信,送了上去。
信是魏征亲自呈往御前的,其时李建成正在御书房翻书,见他进来,不待开口就直接道:“不看。”
他松松地裹着一条薄毯,模样雍容而清冷,并且……面色不善。
魏征以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道:“陛下,据说皇太弟真是有莫大的冤情要诉。”
李建成翻了一页书,“哦。”
魏征顿了顿,又道:“据说,他在绝食示威。”
李建成目不旁视,“哦。”
魏征察言观色,又道:“实则……同信呈上的还有一物,名为《太平记》。”
李建成目光微抬,没说话。
根据多年御前经验,魏征立马觉得有戏,便上前一步,小心将书放在桌角,道:“臣斗胆已翻阅过,其上记载了无数边陲地区风土人情,葬丧习俗,十分详尽。臣以为,若非亲至而不可得。”
李建成想到什么,终于放下书卷,看向他,“丞相的意思是……”
“皇太弟虽未言明,可臣以为……此书多半便是由他亲自撰写而成。”他顿了顿,道,“陛下不妨一看。”
李建成迟疑片刻,这才抬手拿起桌角处的书卷,徐徐翻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从头至尾,一页一页地翻至最后,轻轻合上。
然后,又打开了一并呈上的,李世民的的“伸冤信”。
大哥:
世民自知不告而别乃是莫大罪责,纵百死莫能恕。今日写此信,也只愿大哥知晓其中缘故,余者,听候发落。
曾几何时,世民以为自己久在军中,颇懂民间事。然而那日同夷男一同坠于山间后,他临死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李世民,你什么也不懂’。那时世民才知,或许他说的没有错。一直以来,当我亲手或间接斩下无数头颅时,的确从未想过,此刀甚至此战,对寻常之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故而,世民离开之举并非负气,或者其他,而是反省。
人道是,创业易,守业难。守得太平二字,谈何容易?故而此一年间,世民游历诸多边陲之地,遍观风土人情,并一一记载。此处离长安甚远,平素或无法顾及,却又急需照拂。途中听闻大哥连下数旨修养身心,民心大悦,世民心中也甚为欢喜。太平年间,以战止战乃是下下之选,若能凭一己之力,平乱于襁褓之中,也算是于愿足矣。
大哥,世民曾道愿替你守一世江山。此愿今日未改,今生亦不改。
世民
李建成合上信,久久不语。
他响起那日清晨自己离开时,回眸所见的对方的睡颜。
一载阔别之下,李世民皮肤黝黑了些,面容瘦削,却也轮廓分明了些。眉宇间仿佛刻满了风霜的痕迹,越发地成熟而锐利。
他目光柔软了下来,微微低垂了眉眼。
“吩咐狱中,给他加餐饭。”他道。
魏征听李建成口风松动,心下大喜,忙试探道:“那皇太弟……”
谁料李建成回答得八面无情,“继续关着。”
魏征执意道:“臣以为,皇太弟不过不辞而别罢了,直接下狱,确有不妥。”
想他堂堂丞相,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别的不怕,就怕头顶上这二位闹脾气。因为一旦闹气,旁人没一个能过上安稳日子。
李建成似有所动,面露迟疑。
魏征赶紧添油加醋,“再说了,皇太弟离开之日并未游戏人生,而是身负社稷之责,臣以为此事不仅不该责罚,反而应当大加奖赏……”
李建成余光扫了一眼那本《太平记》,终于松口,“罢了,让他出来罢。”
魏征心里长舒一口气,赶紧告退离开。
待到屋内只余下最后一人时,李建成摇摇头,无奈地笑叹了一口气。
准备站起身来稍事活动,下身却忽然一痛。
李建成的脸霎然就绿了。
他忽然扬声换来宫人,“来人!传朕旨意,让皇太弟继续在牢里待着!没有朕的旨意,谁也别想放出来!”
混蛋,朕什么时候好了,你小子什么时候再出来!
(特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