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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秦有扶苏(八)

  之后,他在上郡度过了心如死灰,却又隐隐怀有期望的三载光阴。嬴政巡游天下时,也曾路过彼处。短暂的停留,仅止于公事的问话,除此之外,但凡面面相对之时,对方眼中所剩,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而已。  
  也正因如此,在接到嬴政赐死诏书的那一刻,扶苏心中全无半分讶异。他甚至觉得,这一刻迟早会来。  
  或许是因了自己的政见不合,让他终于彻底不再报以希望;又或许是自己那夜的主动引诱,对他终究是一个无法释怀的污点。总之以他之性,逐出京师自然不够,或许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地斩草除根,才算是……了却心病了罢。  
  次日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不在,只留下空荡荡的床铺。由于不愿被宫人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样子,他独自一人拖着身体回到了府邸,未料等来的,却是一纸诏书。  
  命他三日后离京,不得耽搁。而目的地,是那蛮荒边远的上郡之地。  
  而接到诏书之后,扶苏再未见过嬴政一面。甚至离京那日,对方也没有前去送行。  
  是日扶苏提着马缰,无声地立在在满目秋光的平野里。回首遥望那高大雄浑的阿房宫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那夜嬴政不过是错认了自己。对这一切,他后悔不已,便要以这逐出京城的一纸诏令,尽数抹杀。  
  心内虽有不甘,虽有难过,只是这一切……却也到底是自作孽不可活罢。  
  扶苏打马回身,黯然离去。  
  挥剑自刎的那一刻,他没有犹豫。他只是想到,如若嬴政知道自己离开咸阳城之后,便再无回来的一日,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只是觉得,倘若再来一次,自己一定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只是谁又能想到,满心满意想要避开的,终究还是没能避开……  
  在身后愈发急促的冲击之下,扶苏更加用力地绞紧身侧的床单,许久之后,却是无声而自嘲地笑出来。  
  一切如此相似地重演却又如何?他重活一世,要的绝不是重蹈覆辙的结果。  
  ——父皇,这一世……扶苏定会有所改变……你且拭目以待罢。  
  *****  
  次日一早,嬴政在熹微的晨光之中睁开了眼。昨日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少见的明媚晴天。  
  常年的帝王生涯,已然让他形成了固定的作息。故纵然昨晚醉宿,此时却仍是照旧醒了过来。  
  觉察到脑中残留着的一丝隐痛,嬴政扶着前额坐起身来。不经意地垂下眼,却被满床的狼藉惊得微微一怔。  
  纵然被衾俱是玄黑的色泽,然而其上深色带着腥膻的痕迹分明是血,至于那白色……  
  嬴政定定地看着,那被朦胧雨夜和浓重酒气掩藏在意识底层的画面,忽然慢慢地浮上了脑海。  
  他终于记起,自己昨夜失了控。  
  他记得耳畔那轻缓而隐忍的低吟,记得对方紧扣在自己肩头的触感,而记忆的尽头,是凌乱黑发遮掩下,那一张渗着汗水,却全无血色的脸。  
  那张脸,不是别人……是扶苏。  
  起初他确是将人错认成随行的侍姬,只是末了,欲望冲破了醉意,反而唤回几分理智。      

      他如何会分不清对方是谁?  
  可是那时,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只是现在回忆起来,那画面虽异常清晰,但却模模糊糊地同往事交叠着。教他一时甚至怀疑,昨夜不过是一场绮梦而已。  
  然而环顾四周,但见满室杯盘破碎,衣衫狼藉,那人的身影已是全然不见。  
  终于肯定,这一次是截然不同的。  
  仿佛是有意考验他将如何决断一半,上天竟这般玩笑似的,让一切重演了一回。  
  只是……上一次,自己将人送离开了咸阳城,这一世,又该如何呢?  
  为何偏是如此?!  
  嬴政忽然一拳砸向墙壁,只觉心中躁动不安。  
  *****  
  众人心知嬴政有意尽快渡江,迫于落雨按捺了几日,已是颇为不耐。故见今日天气大晴,便不待嬴政吩咐,已然纷纷打点起来,准备渡过湘水。不过这些他们只敢暗中进行,毕竟妄揣圣意,兴许也会成为一条死罪。  
  直至嬴政渡江的旨意传下,他们这才由暗中转为明里。由于准备得早,故不多时后,一切已然打点妥当。  
  而嬴政却似是无心留在房中,他仍是一身宽大的袍子,提早便自行宫内徐徐走出。眼见出发在即,似是满意地略一颔首,面上却仍是没有什么笑容。举目四顾了一番,又顿了顿,才开口道:“其余人……可曾准备好?”  
  贴身侍从回道:“奴婢即刻已然传达下去,相信长公子及各位大人很快便到。”  
  嬴政闻言颔首,不再说话。  
  果然不多久,官员们稀稀拉拉地出来了,然而未料嬴政竟已先他们而来,为首的几个吓得一哆嗦,忙俯身叩拜。  
  嬴政本正立在水畔举目而眺,闻声回头看着他们,只淡淡颔首:“起来罢。”顿了顿,抬眼朝他们身后望了望,有一瞬的欲言又止,然而只是很快收回目光,回转身去。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终于来道:“陛下,船只已然备好,这便可以启程渡江了。”  
  嬴政“嗯”了一声,已转身往船边走去。至于人是否来齐,还有谁来迟之事,平素里他是决计不会挂心,不仅因为他无心过问这等小事,也因为他心中明白,随行之人中,无人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然而今日他走出几步,却忽然顿下步子,回身道:“为何不见扶苏?”  
  话音落了,却听闻身后一个声音道:“儿臣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嬴政闻声回头,才发现扶苏便面前,想来已是来了许久,只是自己不曾发觉而已。  
  不由自主地,目光便在他面上唇边逡巡了片刻,随即渐至往下,停留在衣襟交叠之处。只是,除却唇角带了些伤外,对方一身滚着金边的玄衣,衣襟交叠得高高的,丝发缕缕垂散在肩头。整个人打理的周全整齐,无论是举止还是衣着,都教人看不出分毫破绽。  
  而当众人都有些疑惑于嬴政的突然沉默时,他的神情更是平静得事不关己,仿佛对嬴政的目光,毫不觉察一般。却也不开口,似乎仍是如往常一般,乖顺地等待着父皇的吩咐。  
  一段突兀的空白过后,嬴政默然片刻,终于收回目光,道:“来了便好,走罢。”说罢一拂袖,率先离去。  
  扶苏立在原地,抬眼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没说什么,只是举步慢慢跟了上来。  
  行至船边,嬴政抬眼望了望那为首的大船,船头盘绕着雕刻精美的苍龙,那苍龙怒目圆瞪,气势盎然,浑然一副要离船升天的模样。而船身宽敞,较之其他的船更大几分,一眼望去能载十人有余。  
  他收回目光,回头扫视了群臣,点了几人随他上船。迟疑了片刻,对扶苏道:“你且上来。”  
  “喏。”扶苏恭顺地回道,眼底没有什么表情。  
  今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十来艘大小船行在水面上,倒也风平浪静,悠闲自在。嬴政负手立在船头,听着身边的官员交代着往后几日的安排,抬眼望着远近的风景。  
  湘水宽阔,举目望去,两岸是郁郁葱葱,如云一般的绿树。此正值仲夏之际,偶尔山中会有未及褪去山花,深的浅的好似一团烈焰,燃烧在远山近峰之中。  
  望着望着,不知为何思绪有些飘忽。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官员已然不再说话,想是已然说完,只待嬴政示意。  
  嬴政并未听清,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你且退下罢。”  
  “是。”那官员应下,很快地坐回船边。  
  嬴政继续望向水面,然而忽地想起扶苏便就在自己身后,不知为何,心下便总存了个念头,意欲回头。然而又觉那样太过突兀,便只是将目光定在前方,却又到底什么也看不进眼中。  
  他不开口,船上自然无人说话,于是唯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在这沉默之中分外明显。  
  直到身后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虽刻意压低了,却足以教嬴政听得清明。  
  “公子,你可还好?”  
  这声音方一落下,嬴政便回过头去了。目光落在扶苏处,倒是将一旁出声的那官员吓得一惊,以为自己惊动了陛下,忙结结巴巴道:“陛、陛下,臣……臣……”  
  嬴政不理会他,回身慢慢走到扶苏面前,眼见对方面色苍白,额前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而一手颤颤抖抖地紧扣着船舷,同那纤细手腕不符的力道,已让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这才明白,扶苏这怕是晕船之症。  
  一念起于脑海时,嬴政当即一愣,讶异于自己过去竟从未发觉此事。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世屡屡巡游,却从未将他带在身侧,而身处宫中时,扶苏除却政见生隙时的分外执拗,平素里同他的往来却也可称稀疏,也许……是有意隐藏了什么罢。  
  不知为何,心下忽然便生出了几分好奇。自己做了他二世的父皇,对他竟不能全然了解。  
  ——扶苏,你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不曾让朕知晓?  
  念及此,他垂眼看着对方,慢慢笑道:“七尺男儿,竟坐不得船?”  
  扶苏闻言,抬眼看了看他,神色里闪过一丝倔强,却什么也没说。  
  嬴政见他不答,徐徐蹲下|身去,忽然伸出衣袖,拭向对方布满汗水的前额。  
  他知道以扶苏之性,经了昨夜之事,定会躲闪,定会避之不及。然而此番让他意外的是,扶苏身形未动,只是微微地颤抖着,而这颤抖分明是来自于晕船,而非自己的触碰。  
  嬴政一怔,定定地看着对方。而对方有些无力地垂着眼,长睫如羽,随着船身的荡漾窸窸窣地抖动着,看起来有几分羸弱,然而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却又尽是不甘示弱的气息。  
  再一次想起他已故的母妃,嬴政恍然觉得,这孩子的容貌更胜于她。  
  他忽然收回目光,起身走到船头。负手而立,片刻之后却道:“将船撑稳些。”  
  这话却是对着那船夫说的。一字一句沉稳异常,然而在这江水滚滚之中,却仿佛投石落水一般,很快淹没不见。  
  扶苏靠在船边,闻声抬眼看了看他。极快地,却又再度垂下眼去。  

21 May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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