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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长安(五)

       周遭一片哗然。

  突厥守卫立刻齐刷刷地拔出腰间长刀,冲上前来。大唐守卫见状也纷纷抽剑,迎了上来。

  咄苾任凭剑尖没入胸口,却用突厥语喝止住了自己的人马。

  突厥守卫得令,只得后退一步。

  未料李世民这番突然的举动,李建成也颇为讶然,但很快,他沉了面色,用眼光示意自家人马也后退一步,随后对李世民道:“世民,收剑。”

  李世民已然被愤怒烧红了眼,可目光越发冷冽。听闻李建成的话,他身形并未动,只是死死盯住咄苾。

  “阿史那咄苾,我不管你心中究竟在打怎样的算盘,只是,你若胆敢辜负大哥的信任,我李世民绝不饶你!”

  咄苾双眼微微张大,但随即又露出一种并不意外的了然之色。

  他低垂了眉眼,笑了笑,没有作答。

  一旁的李建成见他岿然不动,已然敛了眉。双方的掌权之人与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剑拔弩张,不,甚至已然动了刀兵。这让和谈还如何继续?

  他按住仍在涌血的伤口,吃力地站直了身子,道:“皇太弟可是连朕的的话也不听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反而比之前更平静温和了几分。然而所用称呼却是“朕”和“皇太弟”。

  除却朝堂相对,商谈公事外,李建成几乎从未在他面前以皇帝自居。

  这还是头一次。

  却是为了咄苾。

  他不懂,这人究竟凭什么,值得他这样推心置腹的信任?

  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很快蔓延至四肢百骸。李世民握剑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却反而越发用力地握紧。

  “臣弟……遵命。”一字一句地,他道。手中一动,却不是抽出的动作,竟是将剑越发深入地刺了进去!

  “世民!”

  李世民的举动再一次让李建成始料不及,他忍住疼痛,上前试图阻止。然而李世民却又很快把剑抽了出来,归剑入鞘,李建成则在骤然用力之下,伤口撕裂,脚下一阵酸软。

  咄苾倏然后退几步,伸手用力按住了胸口。然而依旧有殷红的血,从指缝中一阵阵涌出。他身后的突厥侍卫还欲上前,被他抬起手,干脆果决地阻拦住。

  而李世民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弯下腰,竟于众人瞩目之下,将李建成打横抱了起来,转身便走。

  临走前,脚步却是顿住,不忘回头朝咄苾看了一眼。

  深深地看了一眼。

  那目光里,有警告,有威胁,有嫌恶,有占有欲……咄苾看得清明。

  *****

  李世民将李建成带回了自己的帐内。

  让御医送来了伤药和包扎用的白纱后,却只命其在帐外候着。

  “未有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他如是交代道。声音平静,无喜无悲,和刚才怒火攻心的张狂的模样全然判若两人。

  李建成被他放在地面的毛毯上,微扬着下颚,倚着身后的桌几,不住地低声喘息着。

  看着自己肩头那个血洞似的伤口,他低下头,试图拨开破碎的衣衫,看看伤势。

  手却被突兀地抓住。

  李世民的面容出现在咫尺。他跪坐在李建成面前,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又放开。

  然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对方的前襟。

  伤口被绊动,李建成呼吸骤然急促了些。他动作顿了顿,柔声道:“大哥,忍忍,很快就好。”

  很快,被鲜血染红的淡色衣衫被轻轻褪下;随后,里衣也被解开至半退的模样。于是肩头那处鲜血淋漓的伤口,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视线中。

  李世民盯着看了许久,眯了眼。

  “大哥,怎么回事?”他问。

  李建成强忍住疼痛,慢慢道:“方才同咄苾议事时……忽然遭袭,约莫十来人,俱是高手。”

  李世民轻轻地“嗯”了一声,刚要低头取身边的药粉,余光瞥到什么,目光便定在那伤口处,许久不移。

  “对方……用了毒?”他眼中一凛。

  平心而论,李建成的剑伤并不太深。曾戎马生涯的他,原本并不该虚弱成这番模样。

  李建成闻言“嗯”了一声,却道:“无妨,毒血已然吸出。”

  李世民闻言,眸心里顿时又一道寒光闪过。

  事发时,除了刺客,在场之人也不过李建成和咄苾二人而已。这毒,是什么人吸出来的?

  眼见着李世民变了颜色,动作也忽然顿住。李建成有些不解,刚要发问,却见面前人忽然俯下身,将唇齿贴上了自己受伤的肩胛处。

  许久许久,才放开了他。

  低头将吐出毒血,他抬起衣袖擦了擦唇角,淡笑着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了一句,“既是毒血,自然要吸得干净些。”

  说罢取了药粉和白纱,开始为李建成上药和包扎。

  他久在行伍,处理起伤口来,动作并不生疏。李建成缓缓地睁开眼,便看到一张俊朗挺拔的面容近在咫尺,神情可称专注。

  打从进帐之后起,李世民就表现得格外平和。不仅眉宇间没有半点怒意,举止反而轻缓小心。

  可李建成知道,这才是反常的所在。

  这不是李世民应有的反应。

  他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变得沉凝。

  *****

  替李建成处理好了伤口,李世民起身走到一旁收拾相关什物,却依旧没有说话。

  帐内只剩下一派岑寂,或者说,是死寂。

  伤口里到底还是残留了些许已经溶入骨血的毒素,虽不致命,却只让李建成一阵阵四肢发软。勉励将自己的外袍披上之后,便再没了气力。连凌乱的发也无暇打理,便只是任几缕青丝吹散在一侧。

  他便只是靠在原处未动,一双黑眸微微闭着,被如羽的长睫遮掩住了,看不出是睡是醒。

  李世民收拾好东西回过头来的时候,眼前所见,便是这样的一副画面。

  他站在原地,定睛凝视了许久。

  忽然他大步上前,单膝而跪。近乎仓皇地扣住对方的侧脸,用力吻了上去。

  李建成看着他,气息有些虚浮,可目光却很冷静。

  “世民,你有话要说。”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顿,原本波涛暗涌的眸子似也随之平缓了几分。很快,他笑了起来,整整衣摆,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他慢慢地舔去了唇边的血迹,神情中带着几分回味,却也并未对自己之前的一连串举止做出任何解释。

  只问:“大哥,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你可有眉目?”

  李建成也坐正了身子,抬手将嘴角的血迹擦去,慢慢道:“那些高手俱是汉人,见其事未成,便立刻服毒自尽,没留下一个活口。只怕多半是那主使之人不愿暴露身份,故而重金所雇。”

  李世民目光幽邃,闻言不置可否,又问:“和谈在即,大哥以为……究竟是何人会做出此事?”

  “自然是……不愿和谈达成之人。”李建成微微眯了眼眸,道,“目前咄苾已私下多方查探,突厥部族中不愿和谈之人,大有人在,此事和哪个部族相关,一时……”

  话未说完,却被已然李世民打断。

  他仿若并未留心李建成之言,只是低眉垂目,抬手用指尖隔着白纱,隔着李建成的里衣,轻缓地抚过对方的伤处。

  末了,喃喃地道:“有一事,世民有些不解……为何大哥受了伤,而咄苾反倒安然无恙?”

  李建成微微一怔,已然听出几分弦外之音,道:“世民何意?”

  李世民抬起眉目,看着他缓缓地道:“此事……大哥便从未怀疑过咄苾,可是如此?”

  李建成眉目沉了沉,道:“世民,你此言何意?”

  而李世民已然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虽然,并不是他所想要的。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语出惊人,“大哥,你可曾想过,突厥和我大唐的此番和谈,会否从一开始,便是一场鸿门宴?”

  李建成闻言神色越发不动声色,道:“说下去。”

  李世民一字一句地,道:“假借和谈之名,引你亲来此地,又借打探各部族消息之名,留你久侯。等到时机成熟,便可派出潜藏在营中的杀手……一举擒王。平心而论,大哥,比起与我大唐久战不下,此法是否可算是事半功倍?”

  李建成静静地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眼底无情无绪。

  “这便是……你方才众目睽睽窒之下,刺伤咄苾的缘故?”许久,才道,“只是世民,你有何凭据?”

  李世民道:“凭据便是,薛延陀部首领,咄苾口中和那个和他政见不一,一旦和谈便可能叛乱的夷男,此刻正隐姓埋名藏匿在突厥营中!此事咄苾早已知晓,并暗中与他多次相见,却为何对你至此不提?”

  李建成眉间一敛,却问:“夷男就在军中……此事,你又有何凭据?”

  李世民眸色微微一动,错开目光,此事我自有我的法子知晓,确保消息无误便是!”

  到底阿桓是被他暗中留下的人,又生得文弱纤细,雌雄莫辩,纵是旁人见了,也难免生出些许遐思。本能地,他不愿让李建成知晓对方的存在。

  听闻此言,李建成却是轻轻笑了起来,“世民,你知晓消息的途径,可便是近来被你藏匿在帐中的突厥奴隶?”

  李世民霍然抬头看他。

  对于阿桓,他自视藏匿得极为隐蔽。不仅从未带出门去,更命周遭近侍不得吐露半点风声。

  然而,即便是身边多了个下人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被他所知晓。自己其他的所有事情,又岂非桩桩件件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说的好听些,叫做的掌控;直白些,或者……合该叫做监视。

  原来这么多年了,自以为二人之间已经再无嫌隙,却终究还是无法彻底走进那人的心里,无法得到对方全部的信任。

  也许这人的心里,从来就不可能真正走的进什么人。

  可为什么偏生咄苾就能……

  看出了对方眼底不定的惊澜,李建成语声微微放缓了几分。

  “世民,此事你原不必如此瞒我,我对你的管束,并没有那么严苛。”他道,“只是你方才所言之事,若是仅凭了这奴隶之言,恐怕……不足为据。”

  然而李世民只听到前半句,脑中已是轰然作响。

  大哥果然将阿桓视作了自己的面首,可为何他不愤也不恼,甚至……竟就此默许了下来?

  他强自镇定下自己的心神,声音发颤,“大哥……你是说,我若将那奴隶养在身边,你……也不介怀?”

  李建成很快垂了眼,眼去眼底不着痕迹的波澜,及至抬眼,眉目间已经是一派平和。

  “你正当壮年,年少气盛,多留个人在身边……倒也无妨。”他缓缓地叹了口气,道,“世民,身为一国之君,行事牵绊众多,无法率性而为。深知对你有诸多亏欠,故而能补偿的……我自不会苛待于你。”

  补偿?他竟将这看作是一种补偿?

  他难道不知,这天底下,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的,便只有那一个人,无可转圜,无可替代?

  这样的“宽宏大量”,于他而言有何意义?

  李世民双拳紧握,浑身微微颤抖,几乎用尽全力才强忍下胸中排山倒海的怒意。而对方话已然说到了这样的地步,再解释阿桓的身份似乎反倒成了一个笑话。

  不说也罢。

  说了,对方也不会在乎。

  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慢慢地,李世民道:“所以……大哥是并不相信,我方才所言?”

  “世民,兹事体大,你并无凭据。”李建成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刺伤突厥可汗,却易将和谈置于不可追回的境地。”

  “凭据?”李世民忽然大笑起来,“在面对咄苾时,你可曾向他要过任何凭据?你若当真信我,又何须所谓的凭据?”

  李建成沉默地看着他。

  李世民缓缓地收了笑,定睛同他对视。

  “大哥,你对咄苾毫不怀疑……不过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笃信,他对你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这句话,他说得几乎咬牙切齿,“可你当真有把握,他的心思会一直不变?会一直任由你利用,到老到死?”

  “世民!”听他话说得越来越过,已然失去理智,李建成出言喝止,“今日恐怕不是你我谈话的好时候,你退下罢。”

  对方冷冽的目光和语气,让李世民的心越发冷了半截。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许久许久,才如梦初醒。

  “大哥,世民告退,你……好生歇息罢。”留下这句话,他转身大步离开营帐。

  甚至忘了,这营帐本就不是李建成的,而是他自己的。


01 Feb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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