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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秦有扶苏(二十九)

  车内光线幽暗,隐隐似有檀香气息,一道身影伏倒在地,早已陷入昏迷。竹简、茶盏以及零星什物散落在他身侧,隐隐昭示着车马颠簸间,其内之人曾经历了什么。
  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蒙恬垂在身侧的双手禁不住用力握紧。下一刻,他忽然扬手褪下自己的黑色大氅,上前一步,俯身将人牢牢裹住。
  随后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阔步走入车外的风沙中。
  此举或许与礼数不合,可此时此刻,他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扶苏泰半面容被遮掩在大氅之中,只露出一段苍白而瘦削下颌,仿佛不堪一握。蒙恬强自挪开视线,不愿目光过多停留,脑中却不可抑止地回想起二人上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候,他率军北击匈奴大胜,率军驻于乌加河畔休憩之际,负责于后方督运粮草的扶苏不惜绕道,忽然而至,似是……只为见他。
  蒙恬还能记得,二人对坐相谈之际,对方眼中流露出的寂寥落寞之色。
  那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位长在深宫,看似集万千荣华与一身的大秦长公子,原也有诸多难言的不如意。是了,宫闱之中自有太多波谲云诡,立身谈何容易?
  更何况,陛下似对这位长公子,也有着诸多的不信任……
  这种不信任,蒙恬往昔尚还只是有所耳闻,直至那日亲眼目睹对方遣使而来,不顾扶苏尚在病中,也定要将人带走复命。此举分明是带着引而不发的盛怒,向来不过问京中事的蒙恬难得地托人打听了一番,得知后续扶苏果然因此遭了惩戒,更是心绪难平。
  本欲增些补品或者手书一封送回咸阳,却也深知,若当真如此反将引得嬴政越发生疑,便只得作罢。
  但心中却似已莫名多了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挂念着有关扶苏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对方在宫中的沉浮起落,他竟以旁观者的姿态,未有半点错漏。
  直至今日亲日见他,心中那遥遥的牵念本该就此尘埃落定,可谁能想到,却竟是这样的情形……
  *****
  近郊大营中,蒙恬坐在床榻边,默然地看着榻上之人。
  扶苏鬓发散乱,唇上面上全无半点血色,周身上下透着一触即碎的憔悴。分明已人事不省,整个人却如同被梦魇住般,眉之间尽是痛苦之色。薄汗自额上渗出,汇聚成颗,滑至眼角落下,竟恍若泪滴一般。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其拭去。指尖所触,似还残留着几许温热,却莫名似烹油般,在他的心间留下阵阵灼痛。
  方才一阵兵荒马乱后,他亲自将扶苏带回了自己的大帐,扶苏的随行宫人本欲跟上,也被他冷冷的一眼尽数阻挡在外。
  本能地,他不信他们会真正待扶苏好。
  或者说,他不信任何人会如此。
  军医的话依稀还在耳畔,初时惊起的涟漪虽已淡去,却犹有余波一圈圈荡漾开来,搅得他心绪难宁。
  “长公子……中毒了。”
  哪怕早已猜到几分,但骤听军医点破,心头仍是狠狠一紧。只因在那深宫之中,能给扶苏下毒又教他如此生受的……唯有一人。
  扶苏在咸阳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或许,比他所以为的还要糟糕……
  正出神之际,却见塌上之人身形微动,似已悠悠转醒。蒙恬心中一喜,正待问候一二,却见扶苏忽地起身,一手按住胸口,侧头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动作终究还是迟了些。血滴溅洒在他素白的亵衣上,如同雪日里开出的点点红梅,艳丽而凄绝。
  “长公子!快,传军医——”蒙恬忙握住对方的手臂,然而扬声唤出的话语,却被轻轻截断。
  “蒙将军,不必劳烦……”扶苏指尖匆忙按上他手背,摇摇头,竟是冲他极淡地一笑,“一连数月昼夜颠簸,舟车劳顿,有些气虚血瘀之症,这口血吐出已觉大号。阔别许久,不想竟已这种方式再见,倒让将军笑话了。”说着抬起衣袖擦去唇角血迹,已作势要下榻来,“哎,我这身子到底还是薄了些,日后当真要追随将军,在这漠北之地好好历练一番了。”
  他竟若无其事地同自己玩笑起来,仿佛方才那样急迫的情势根本未曾出现过。
  蒙恬守在床榻多时,积攒了满腹的疑问,只想等扶苏转醒再一一问清,一一确认。不料等对方当真醒来,给出的却是这样一个极力粉饰的,如何也不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蒙恬起初一怔,顿了顿,却是先扶苏一步取下悬于壁上的外跑,替他披在肩头,余光却瞥见对方裸露在外的一小臂。如玉般白皙的皮肤上,尽是触目惊心的青紫红痕,那痕迹新旧不一,深浅不同,分明是……不计其数次的极度痛苦时,所留下的痕迹。
  “你中毒了。”他的声音低沉到自己都有些意外,语气并非探问,而是肯定。
  扶苏的背脊似有隐微的僵硬,但很快,他笑起来,转身望向蒙恬道:“蒙将军说笑了,扶苏的身子如何,自己当然最是知道。”
  蒙恬定定地与他对视着,不答,却又问:“长公子此番为何会来上郡,此举……究竟是否出自于公子本意?”
  末了,却是扶苏低垂下眼眸,轻声道:“此事……还请将军不要过问。”
  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恳求意味,似有太多不能言说的隐衷。
  蒙恬忽然便缄了口。许久,也强自笑了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扶苏面上这才重新绽出释然的笑容,很快便转变了话题,只盼尽快能入城。蒙恬本想留他在帐中再休养些时候,见对方态度急迫而坚决,便也只得作罢,当即将入城事宜安排下去。
  扶苏谢过,便告辞离去。虽是勉力强撑着,但微微有些踉跄的步履,却分明昭示着他的身子远没有自己所伪装的那般无恙。
  立于帐门外,眼看着扶苏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车驾,他的手缓缓扶住了腰间扶苏赠与自己的配剑,用力握紧。
  上一次见面时,对方的话还言犹在耳。
  “倘若有一日,扶苏向父皇奏请……愿往上郡向将军学习治军之术,请将军不要推拒才是。”
  那时的他虽也稍显羸弱,然而言语间笑脸盈盈,字字句句说得意气风发,如何也不似今日这般如槁木死灰般千疮百孔。
  ——扶苏,你和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不多时,在阵阵画角声中,众人开拔。
  蒙恬坐于高头大马上,独自行在最前列,亲自护送长公子车驾。在他身后,身着铜铠的士兵步伐整齐地紧随其后,军容整肃,气势如虹。
  这便是长久以来驻扎于北境抵御匈奴的最坚固的盾,亦是大秦最为精锐的虎狼之师。
  于猎猎的朔风中,扶苏微微仰头望向天际。北地的天高远壮阔,却因黄尘所累,并不甚湛蓝。一行大雁呈人字形划过,远远地往南面而去。
  不觉间,咸阳已在千里之遥。却不知下一次再回去的时候,又将会是怎样的情形?
  无人能答,便是他自己也不能。
  这本就是一场拼却生死的豪赌,不到最后,结局无人能晓。如今他已交出所有筹码只身入局,余着,只待另一人赴约。
  下意识抬起衣袖,缓缓凝眸于向其上一抹血痕,眸色渐深。时候久了些,已不再殷红,而转为暗褐。那是方才自己拭血去唇边血迹时,留下的一抹红痕。
  正恍然间,一阵寒风卷着砂砾扑面而来,扶苏猝不及防,终是忍不住低咳出声。一咳便有些不可收拾的势头,末了只得放下车帘,将风沙尽数阻隔在外。
  自车内角落寻出一方漆盒,从中取出几颗丹药,近乎仓皇地服下,仰头缓缓靠上车壁,这才觉得平复几分。
  这丹药是他沿途寻医所配置,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有些固气培元之效。或者说,是续命之用。
  可他却能分明感觉到,随着瘾症的一次又一次发作,自己身体的底子也在无可转圜地损毁,终有一日,是会油尽灯枯的吧。
  诚如他所言,自己的身子如何,自己当然最是知道。这是方才,他对蒙恬唯一坦诚的一句话。
  而他深知,自己方才每一句坦诚或者不坦诚的话,都已然如烙印般在蒙恬心中留下了痕迹。这便已是他要的结果。只要生出裂缝与嫌隙,再坚硬的磐石总有一日也会碎裂崩塌,直至……彻底倾颓。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
  咸阳宫内,嬴政宽袍缓带坐于塌上,半支着身子听完了宫人的奏报。扶苏离京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都被如实记录下来,却唯独没有……他想要看到的。
  心内忽然生出些烦躁,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是否当真希望听到。可他却深知,自己的猜测绝不会有错。
  知子者,莫若父。
  今晨刚犯过一次瘾症,不知为何,一想到有人和自己“同甘共苦”,这症候竟好似不再那般难熬。
  嬴政此时已有些困倦,便只是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道:“朕知道了,日后有关长公子的消息,一月一报,不可耽搁。”顿了顿,又添一句,“告诉那边,蒙恬的消息,也稍加留意。”
  “诺。”宫人应声而去,片刻后却去而复返,手里还捧着一卷书简。
  “何事?”嬴政蹙眉。
  “回陛下,小公子又遣人送了信来,说肯定陛下过目。”宫人顿了顿,迟疑道,“自小公子被禁足起,这已是第三十六次了。”

06 Mar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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