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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秦有扶苏(三十三)

  扶苏同他对视着,末了垂下眼来,什么也没说。
  蒙恬却似已明白了什么,他收回目光,似是极力地消化着自己心中所想。半晌后,低低道:“我知道了……”
  他低垂着眼眸,并未留心到,扶苏放在腿上的双手,正用力攥紧了自己的衣摆,指尖正隐隐地颤抖着。
  隐忍,挣扎,最终还是没有否认。
  末了,他豁然松开手,声音轻得仿佛要飘散在风中,“蒙将军,我有些乏了。”
  蒙恬会意,当即搀着他起身,缓缓回到帐中,又颇为贴心地将他半抱着放上床榻,掖好被角,这才起身离去。
  然而扶苏却睡意全无。确认人已然离去后,他一点一点地坐起身来,缓缓走到帐边,将帐门掀开一角,朝外望去。
  遥遥的,可见蒙恬正在亲自操练兵马。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向是极为专注的。
  门外的小校惊觉动静,不由失色道:“长公子,外面风大,您如何出来了?”
  扶苏冲他摆摆手示意无妨,只低声道:“替我传军医过来。”
  很快,军医出现在了帐中,他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掌心里的那枚竹简。
  “我所中之毒名为‘情衷’,这是解药的方子,劳烦先生替我筹来。”扶苏坐在床塌上,面色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军医沉静在讶异之中,无数个疑问从心头滚过,可他到底一个也没有问出口。
  扶苏微微笑道:“这半年来,扶苏早已看出先生是个守口如瓶之人,若非如此,也不会以如此要事相托。”言及此,他笑容微敛,神情转为郑重,“扶苏已如实相告,还请先生也务必替扶苏保密。”
  替他保密,便是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蒙恬在内。
  实在就算他直接拿着方子交给自己,命自己暗中筹药,军医也莫敢不从。可那样怀疑的种子毕竟会种在心底,他或早或晚终会亲自去探寻,这背后究竟是什么。
  倒不如就这般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以信任换取信任。
  不得不承认,这位长公子于窥探人心上,果然别有建树。军医自是识时务之人,更何况他方才目光自竹简上扫过时,已确认其上的草药并无毒性,与人无害,足见当真是解药而已。
  不为害军中,只关乎长公子一人……此事,他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只是,在带着竹简离开前,军医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多嘴了一句。
  “此毒性烈,每发作一次,对五脏肺腑便是一种摧折,且……不可转圜。长公子沉疴半载,纵然解毒,只怕也很难恢复如初了。”
  “多谢先生提醒。”扶苏闻言,话音和神情俱是同一般的平静,显然对这个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待到军医离去后,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有些飘远。
  军医每日接触各种草药,不着痕迹地替他寻来这几味,并非难事。他之所以半年来一直按兵不动,一来是不知其人性情如何,是否可靠,尚需时日观察了解。
  但这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嬴政是何许人也?在最强大的对手面前,任何的作伪都终将露出破绽。唯有真实,才是最万无一失的手段。
  真实的中毒,真实的痛苦,真实的伤害……最终换来了今日,虽然代价极大,可他终于还是赌赢了这场局。
  放在身侧的手缓缓用力,扶苏的眸心渐渐变得幽深。
  重活一世绝不是为了求死而来,他一定会撑到最后,撑到夙愿得偿的那一日。
  ——父皇,你准备好了吗?
  *****
  微微摇晃的马车内,嬴政微阖着眼眸,端然而坐。胡亥与他同乘一车,照旧如鬼魅般无声无息,一双眼却时不时地打量着身旁的父亲。
  忽然,嬴政睁开眼,神情淡淡地同他对视了。胡亥赶忙忙收回目光,低眉顺目地垂下眼去。
  “赵高是你的老师,朕将其逐出京城,你可会怨朕?”毫无征兆地,嬴政问道。
  胡亥微微一惊,抬头看他一眼,复又收回目光。他分明可以一句“儿臣不敢”作为应对,顿了顿,却是道:“儿臣从无此意。”
  这是他没有半点虚假的,最真实的心声。回想起那时,赵高教他读书习字,带他看清宫中谲诡,恍若前尘一梦。只是无人知晓,自己做这一切,只是希望能从扶苏的身上,多分些属于父皇的目光。
  仅此而已。
  只可惜这一点,父皇从不曾明白,以后也不会明白。
  听了他的话,嬴政不置可否,却忽又道:“朕知道,徐福的事……是他自作聪明了。”
  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如若轻叹。可胡亥闻言却如遭雷击般霍然紧绷了身体,无数的思绪在他脑中流转而过,可当他看向嬴政想要问出口时,对方却已然重新合上了眼眸。
  胡亥觉出自己的手开始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嬴政打从一开始,便知道于金丹中下毒的是何人,可他却选择了袒护和纵容,选择眼睁睁看着自己替他受过,在冷落无人的宫苑中度过了那样漫长的时光。
  胡亥本就生性懦弱,少有魄力,加之宫闱之中最是捧高踩低之地,失了宠皇子,便连侍候的宫人也没有三分好脸,每日虽照常侍候他,可言语间分外不客气,时常语出讥讽,怨声载道,只道自己命不好,跟错了主子。
  宫闱深深,他孤独而无助,便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每日只得埋头奋笔疾书,给父皇写信。
  他辩白过,解释过,忏悔过,认错过。可成捆的竹简送出去,却如同石沉大海般,寂寂无声。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嬴政根本不曾看过,若非赵高闻知此事,买通了父皇身边的宫人替自己说话,自己恐怕永远没有出来的一日。
  而赵高和那个宫人,却也因此付出了不同程度的代价。
  是了,从来便没有什么,能逃得过父皇的眼。即便他在病中,也曾虚弱,可任是谁也别想欺骗于他。
  *****
  车驾一路往北,周遭景致也一点点变得荒凉。不多时有随行护卫来报,只道距上郡不过一百余里。
  不知为何,嬴政便再没了困意,便连手边的书简也再看不进一字。他掀开车帘,望向外面茫茫大漠,只觉出内心一阵又一阵油煎火炙般的焦躁。
  他无法不去想扶苏现下的情形,却又不敢深想。
  车马颠簸的这段时日里,他梦中偶尔也会梦见扶苏,梦见他咳出满身的鲜血染红枕衾的画面,梦见他瘾症发作时在漫天胡杨中独自苦撑的画面。
  分明不曾亲见,可在梦中却是如此鲜活而真实。
  每每醒来,总是汗湿中衣。再然后,便是彻夜难眠。
  漫长的黑夜中,重生后的种种便似走马灯一般,自脑中一一闪过。有那么些极度短暂的瞬间,嬴政也会想,或许自己对扶苏终究是太严苛了些,才会将他推得越来越远,同自己越来越疏离,直至走到如今的这般地步吧?
  可他并不后悔。如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如此。
  火烧阿房的一幕幕,即便是前世魂魄所见,嬴政也永不能忘。大秦历代君王筚路蓝缕所打下的江山,若无最适合的人去继承,毁弃也只在朝夕。
  扶苏从来便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一点,嬴政从不曾有过怀疑。
  可扶苏性子终究是太过柔善了些。
  秦军自古便是虎狼之师,唯有虎狼之君才能驾驭。这一点,嬴政比任何人都清楚。
  无论是被抛弃的在赵国同母亲赵姬一道躲避战火的岁月,到归国后遭吕不韦把持朝政形同傀儡的日子,再到遭到生母背叛连同情夫发动叛乱的时刻,刀斩血海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在告诉他,仁义礼智信不过是一纸空谈,为君者若要江山永固,只需要三样东西——绝对的权势,铁血的兵马,以及一颗足够冷硬的心。
  前二者他都已替扶苏齐备,唯独最后一样,需要在痛苦中磨砺而出。
  倘若扶苏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那么嬴政自然是希望他能从容优柔,无拘无束,可他是大秦江山的未来之主,有些代价,便注定是赴汤蹈火也要付出。
  扶苏的点滴变化,原也是尽在嬴政掌控的。可渐渐的,他发现扶苏变化之快之大,已远超自己预料。尤其是对自身更是狠到极致,认定的事情,便是飞蛾扑火,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若说还有什么,那便是……那孩子对自己别样的心思。最初他不以为意,甚至极度鄙夷,百般的戏谑与嘲弄,也只想看到那向来柔弱之人,被自己逼得露出尖利的獠牙。
  这样带有侵略性的扶苏,格外不同。
  看后来事情终究是失控了,或者说,是自己失控了——嬴政发现,面对着那样的扶苏,自己竟本能地有了欲望——最原始最本能的,想要挞伐和占有的欲望。
  于是,一切再不能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
  偶尔的,嬴政也会想,波浪沙行刺一事,金丹下毒一事,倘若他同自己低了头,一切又会如何?或许有时候,最进退两难的困局,却反而有着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只是无人会去尝试而已。
  觉出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嬴政恍惚间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沉湎于如此长久的回忆。
  果然是老了。
  念及此,他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却听闻窗外马蹄声渐近,随行护卫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耳畔,“陛下,上郡大营中来使,说受长公子所托,有一物欲交予陛下。”

——

被一个姐妹的评论笑晕,咱铁骨铮铮的大秦皇族就是要首当其冲经得起折腾,放心啦,不会有人死的~

25 Mar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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