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B:@楼上黄昏
 
 

【政丹】我见丹心(一)

      1
  最最绝望的时候,嬴政不是没有想过结束这一切。
  那天夜里,他趁着母亲熟睡之际从破旧的茅屋内溜出,独自来到空无一人的城头,久久伫立。晚风寒凉刺骨,掀开他本就单薄的衣衫,利刃般拂过那些不为人知的淤青痕迹。
  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痛,他忽然狠狠地发起抖来。
  这已经是父亲嬴异人将他们母子抛弃在赵国的第六个年头。他离开邯郸时,嬴政才不过三岁,对于那夜的回忆唯有一些仓皇而凌乱的幢幢人影。
  这些年来,是母亲一遍又一遍告诉他,等你的父亲在秦国安顿下来,一定会设法接我们回去的。她说,这是父亲临走前的承诺。
  而随着嬴政的逐渐记事,在其后的数年中,即便同母亲一道东躲西藏,居无定所,他也依旧不忘将父亲离开的天数牢牢地记在心里。仿佛这个数字的增长,便昭示着自己离重新见到父亲的时日越来越近。
  只是,希望终究是会变成失望,而后再成为绝望的。如今的嬴政依旧会一日日数着那枯燥乏味的数字,心中却再也没有半点波澜和悲喜,更遑论当初的雀跃和期待。
  这是一个如凌迟般惨痛的成长过程。便好比曾经的他遭了人欺辱,会大哭着扑进母亲的怀抱寻求安慰,直到有一日深夜,从睡梦中朦胧醒来的他,看到母亲独自一人对着油灯垂泪,而她的手腕上,也有着一圈来历不明的青紫伤痕。
  秦赵两国近年来战争不断,即便二人隐藏了真实身份,可仅仅是“秦人”这样的身份,便足以让如他们这般的孤儿寡母,成为赵人发泄愤怒与仇恨的出口。
  从那之后,嬴政学会了将伤痛掩藏起来。无论在外面遭了怎样的欺辱,回到家中也只会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和母亲谈笑风生。
  或许母子二人,本就是同样心照不宣的故作坚强。
  可今日,在被一群赵人追打的时候,他却惊闻一个消息——自己的父亲嬴异人,在吕不韦的护送下已成功回到秦国,几番辗转得到了华阳夫人的垂青,改名子楚。
  这位自己连模样的不曾记得的父亲,已成大秦的王位的继承人。
  东躲西藏的他们,消息素来闭塞。显然,距此事发生已然有一段时日了。
  可是父亲依旧没有来接他们。
  嬴政忽然觉得,自己和母亲的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也许,他们早已成了弃子。
  待到父亲继承大统,自会有娇妻美妾为他诞下其他儿女,再不愁没有继承人,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回赵国寻一对生死未卜的母子呢?
  这个念头,让一直以来的坚持就这样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嬴政无法让自己不这样想:难道自己的余生,便要继续这般东躲西藏,永远暗无天日了吗?
  一阵凉风袭来,骤然唤回了游离的思绪。
  嬴政低下头,看向城池下方深渊一般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慢慢地想,其实只需要轻轻朝前迈出脚步,便可以结束这遥遥无期的折磨。
  说容易,也很容易。
  可当嬴政抬起头时,却骤然望见沉沉的天幕之上,正是一片星河璀璨的绚丽景象。星河之上,是朗月高悬,其下,是远山如黛。
  何其美好,何其壮阔,自己……便当真甘愿就这样尽数舍去?
  嬴政沉默下来。
  正此时,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你是打算跳下去吗?”
  嬴政一怔,循声回过头去。
  只见身后立着一道苍蓝的影子。对方身形高挑瘦削,举止温文,年纪约莫十二三岁,年长自己些许。一身宽大的衣衫乃是锦缎制成,伴着隐隐檀香,在月色之下泛着光华。
  一望而知,是一位贵族出身的小公子。
  见他不语,那位公子反而露出笑容,上前几步,朝他伸出手去,道:“不论我猜的对不对,城头风大,傻站在这里总是不好的。下来吧,如何?”
  言语间,他抬头望过来,弯起眉眼微微一笑。长睫之下,一双眸子映着融融的月色,温暖而柔和,仿佛三月的清泉肆意流淌过心间。
  那笑容,更是比中天的明月还要璀璨光华。
  嬴政忽然有些不能逼视。
  “我叫姬丹,是燕国人,就住在城东。你若没有玩伴,可来寻我。”却又听对方道,“你呢?你叫什么?”
  鬼使神差的,嬴政顺从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
  十指紧扣。
  姬丹的手很暖,也很柔软。不似自己这般在颠沛流离中,掌心和指腹早已变得粗粝不堪。
  燕太子姬丹,燕王姬喜之子,留质于赵。这个名字,嬴政是有所耳闻的。
  默然半晌,他低声道:“我……我叫阿政。”


  2
  那夜,姬丹将嬴政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请医官替他细细处理了伤势,又在天亮之前,遣人将他送回了家中。
  嬴政依稀记得,最初降生在赵国的自己,也曾有过相似的生活。那时候,作为秦国派往赵国的人质,吃穿用度虽也简陋,但随行人员齐备,不必凡事亲力亲为,明面上总还算保留了身为王族最后的体面。
  并且……还有那样多的人陪着自己。
  只是,随着父亲的离开,这一切也尽数化为泡影。
  赵国在战场上屡败于秦军,因而越发急于找到嬴异人流落在本国的孤儿寡母,幸而母亲赵姬家中帮衬,助他们多次避开追捕,化险为夷。
  东躲西藏的生活,让嬴政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故而他自始至终,也未曾对姬丹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
  他也曾想过编一个看似圆满的故事,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却终究没有。
  他不愿欺骗姬丹,仅此而已。
  但姬丹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嬴政不说,他便不问。
  只是那日之后,他便时常遣人接嬴政来自己住处,时而分他些好吃的小点心,时而赠他些好玩的小玩意。若是无事可干了,二人便一同翻看些诸子百家的典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看着身边低着头,神情恬淡泛着竹简的人,嬴政迟疑又迟疑,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太久的问题。
  他道:“入赵为质,可是你心甘情愿的?”
  姬丹闻言,扶在竹简边缘的修长指尖顿了一顿。但很快,他微笑着抬起头来,道:“这是我的责任。”
  年初时,燕赵两国达成盟约,条件之一,便是让太子姬丹入赵为质。
  这是他来到邯郸的第一年。
  “我留在这里一日,燕赵的盟约便能稳固一日,父王在蓟城便能高枕无忧一时,故而这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我相信父亲的决定,倘若以我之躯,能换取两国和平,我便……无怨无悔。”
  “这是身为大燕太子所肩负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这些话时,姬丹的笑容温柔,眸色明亮,那是嬴政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比那天夜里他在城头上看到的繁星还要璀璨。
  他是带着使命与荣光而来的。肩负着维系盟约的责任,故而眼里看不到半点悲戚和哀愁。
  仿佛被刺痛双眼般,嬴政缓缓低下头去。
  世间怎会有如此纯粹的人呢?他默默地想,便好像从未经历过黑暗,从未置身于深渊。
  故而才能如此这般,如至清之水,不染杂尘。
  他艳羡不已,同时,也相形见绌。


  3
  直到听闻身旁传来轻微的鼻息,姬丹这才意识到,这个叫阿政的孩子,不知何时已在袅袅檀香中睡了过去。
  到底年纪尚小。看着对方尚还稚嫩的睡眼,他不觉失笑地摇了摇头,轻轻地站起身,取下架上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他的肩头。
  对方蹙了蹙眉,似是有所觉察,却终究没有醒来。
  这是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警觉。
  姬丹有些恍然地便想起,那夜在城头初见对方时的情形。那时,夜不成眠的他独自外出散步,远远地便看到那道不同寻常的身影。
  只一个背影,他便知道,这个看似稚嫩的孩子,是动了轻生的念头。可他也看出,对方在长久的天人交战之后,终究选择了放弃。
  于是他便伸出手,助他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
  为何会有此举?姬丹本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可此刻眼睫看着趴在桌案上沉睡的身影时,他忽然明白了几分。大抵是因为……那一刻的对方,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吧。
  “入赵为质,可是你心甘情愿的?”
  阿政方才的问题再度浮现在脑海,却如同秋风乍起,骤然吹乱了姬丹的心弦。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不该有的思绪。
  可无数声音和画面,却越发从脑海中倾巢而出,潮水一般将他吞没
  那一夜,空寂无人的大殿中,自己那个懦弱昏聩,沉迷酒色的父皇披着头散着发,全无一国之主的尊严,涕泪横流地对着他哭嚎。
  “阿丹,阿丹,以燕国如今的境况,除了与赵国结盟,别无他法!这一点,你是知道的!父皇是当真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这一次只有你能救燕国了!父皇素来最器重你,疼爱你,你当真忍心就这样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父皇走向绝路吗?”
  “三年,最多三年,父皇一定会将你接回!”
  “阿丹,帮帮父皇!便当是回报父皇多年的养育之恩,可好?可好?!”
  “……”
  姬丹沉默地看着他的歇斯底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心却一点一点的冰凉下去。
  这不过是自己这位昏庸的父亲,达成目的所必备的一点演技罢了。便如同自己了解他一般,他比任何都知道,如何拿捏自己的软肋。
  永远无法拒绝生身父亲的恳求,这便是他姬丹作茧自缚般的软肋。
  盟约,使命,责任,值得……
  无怨无悔……
  多少个日夜里,他如此这般一遍遍告诉自己,告诉每一个人。
  说得多了,便连自己也要当真了。
  姬丹忽然觉出了窒息,一如自己在燕王宫中度过的,充满虚伪,教人作呕的每一个日夜。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把将门推开,仓皇行至廊边。
  一手支撑着立柱,他弯下腰,如溺水之人般剧烈地喘息着。
  正此时,身后传来侍女略带惊惶的探问:“太子……可还安好?”
  姬丹停顿片刻,缓缓直起背脊。他回身看向侍女,温声道:“阿政已在房中睡去,我怕吵着他,便出来走走。”
  言语间,面上已是似水般的柔和笑意,同往日别无二致。
  侍女被他看得颊上微微一红,怔了怔,只当方才是自己眼花,很快低头而去。
  姬丹背脊倚上了身后的立柱,伸手按上前额,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抬眼,却惊见大开的门内,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阿政。
  他手中拿着自己方才为他披上的外袍,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中无波无澜,竟教人不能一眼看清。

27 May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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