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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丹】我见丹心(二)

  姬丹默然片刻,还是微微地笑了。那笑容温柔而谦和,他日复一日地伪装着,几乎已成为与皮肉相连的完美面具。
  “阿政醒了?”他走上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般,“若是乏了,再歇息片刻也无妨。晚些我自会遣人送你回去。”
  嬴政地垂下眼睫,摇了摇头。及至开了口,神情中才流露出几分心猿意马来。
  “我……我还是回去吧。”他低声道。
  未料他会突然出言拒绝,姬丹稍稍一怔,很快还是笑道:“正好我有事要出门,便顺道送你一程吧。”


  4
  姬丹所谓的“有事”,实则也不过是独自来到城头,极目远眺。这是他独自来到异乡后逐渐养成的习惯——面具戴的久了,总归是需要一个独自寻回本来面目的时刻,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放空自己,也好过在旁人面前极近虚伪的强颜欢笑。
  而那天深夜,当他独自来到城头时,看到的却是一个和自己有着相似举动的孩子。那一刻,说不上心中是怎样的感觉,只是心底蓦地柔软了一瞬……天地之大,原来孤独失措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
  念及此,姬丹缓缓收回思绪,看向身旁的人。
  嬴政笔挺着背脊,端然而坐,身形跟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着。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唯余下一抹残阳从车帘的缝隙中投入,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这样一个外表沉默,内心却如明镜般澄澈的孩子。一举一动,一张一弛,自有一股不落凡俗的傲骨隐隐透出。姬丹身为王室中人,怎会看不分明?
  但他依旧只是微微而笑,不说,也不点破。
  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他们是如此相似,相似到足矣将他心底的孤独和偏执冲淡几分,这便足够了。
  似是觉察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嬴政抬起眼来,和姬丹四目相对了。
  沉默片刻,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正此时,身下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夫的声音自外面响起,“太子,到了。”
  嬴政便立即收回了目光,原本盘桓在口中的话,终究只变作一声低低的“告辞”。
  姬丹无声轻叹,却也一手支起车帘,探身目送。可余光自远处幽暗的夜色中扫过,却忽然色变,伸手将正待下车的嬴政猛地拉了回来。
  嬴政猝不及防跌入姬丹怀中,紧接着,温润清和的声音自上方低低响起,“暗处有人,先别出去。”
  言语间,那声音似带着温热的气息,伴着淡淡的檀香气息,窸窸窣窣地洒落在耳畔,带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嬴政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得脑中骤然空白了片刻,紧接着,连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他分明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却并非因为“暗中有人”。
  很快,有说话声隐隐约约自外面响起,似是车夫正与什么人交涉。紧接着,只听一人高声道:“管你是哪国太子,既然在我赵国为质,见了赵国的公子,便该下来拜会。如此这般扭扭捏捏地躲在车上,这便是燕国的处事作风吗?”
  燕国立国之时,乃是召公姬奭的封地,有着“姬”姓,以及名正言顺的周王室血脉。即便而今国力早已衰败,可这份属于天家的自尊却从未消弭。
  听闻车外之人对自己的家国如此出言不逊,姬丹眸心中闪过一瞬的锋锐,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放开嬴政,用目光示意他稍安勿躁,旋即起身下车。
  车外立着一名身着赭红色劲装的男子,身量高大,神情桀骜,一望而知是习武之人。这人姬丹是知晓的,他叫赵宣,乃是赵国的公子,虽是庶出,却因武勇善战而颇受赵王宠爱。
  只是相较之下,赵宣之前显然是不曾留意过姬丹的。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他原本略带挑衅的神情分明有了一瞬的迟滞,取而代之的是未及掩饰的惊艳。
  天家的血脉与风范,原来如是。
  赵宣投来的目光近乎放肆,但姬丹却好似全无觉察,只是缓缓上前,同他行了个颇为周全的大礼,只道自己夜里外出散心误入此间,不知扰了赵家公子的要事,还望海涵云云。
  言语间,他态度谦卑而恳切,面上甚至还带了些温润如玉的笑。寻常的礼数由他做来,兀自格外添上些许清贵与雅致。走得近了,周身更是隐有檀香的气息飘来,分明淡雅至极,却无来由地让赵宣一阵阵心猿意马。
  他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什么要事,不过是奉父皇之命抓几个人而已,只可惜人家嗅到风声,早没了踪影。”
  姬丹笑意分毫不变,口中道:“需得公子亲自出马,想来定是十分重要之人了?”
  他语声清和,言辞恳切,一双明灿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似大海,如星河,分明是最温柔最包容的存在,却莫名教人不忍拂逆。
  赵宣怔了怔,道:“实不相瞒,便是被扔下的那对秦国母子,此时想来燕太子也是知道的。父皇只道秦国最近颇不安分,若拿了他们在手,安国君也好,嬴子楚也罢,行事多少得忌惮几分。”语声微顿,又道,“只是两国交战,以孤儿寡母为质,在我看来,终不是君子所为。”
  姬丹闻言,微微扬了扬眉。三言两语间,他已大致摸清赵宣此人的心性——年少气盛而不羁,言语行事尚有些冲动,但心思却是格外直率,总之,不算什么城府之人。
  只是没想到,他骨子里还有着几分君子之风。
  想来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花费全部的力气,去做自己认为并不正确的事情。由此,也给了赵姬得以逃走的机会。
  确认了自己想要的确认的,姬丹也不再多问,只微微一笑,道:“如今天下板荡,礼崩乐坏,如赵公子这般的君子,属实不多了。”
  赵宣定定地看着他,“论君子,燕太子也算得一个。”
  姬丹闻言一怔,但很快,便如同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轻笑出声。但他也不欲多做辩解,只淡淡道:“赵公子高看姬丹了,姬丹可不是什么君子。”
  说罢,便拱手告辞。
  赵宣目送他返身上了马车,许久许久,也不曾挪开视线。


  5
  嬴政依旧维持着自己方才离去时的模样,双手抱膝蜷缩在车内一角。他神情淡漠地看着前方,眼底没有半点情绪的流露,可是泪水却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便是哭,也是如此的无声无息。
  姬丹回到车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他知道,自己方才和赵宣的对话,已然尽数落入对方耳中。
  然而即便克制至此,却已是对方在自己面前所有过的,最肆无忌惮的情绪表露了。
  对于一个尚还年幼的孩子而言,在被父亲抛弃在异国他乡的岁月里,相依为命的母亲意味着什么,失去母亲又意味着什么,这是任何人都不难想象的。
  这是一种无声的,冷静的崩溃。
  心蓦地便柔软了下来,便如同看见阿政孤独立在城头的那个夜晚般,有坚硬的外壳无声无息地摧枯拉朽,分崩离析。
  不知为何,每当姬丹以为自己这颗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伪装中僵硬到近乎麻木时,这个孩子总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唤起他心内的柔软和温度,让他重新意识到,原来自己依旧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喜有悲的肉体凡胎。
  轻轻吐出一口气,姬丹走上前去,将对方揽入怀中,伸手轻抚他的背脊。
  “别担心,你的母亲并未落入赵人手中。”
  “她现在一定还在寻找安全的住所,等到风声过去,便会接你回来。”
  “在寻着母亲之前,你便留在我府中吧。你母亲的消息,我也会替你多方打探。”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
  嬴政任由他揽着,将脸死死埋进他的怀中,许久许久,才闷声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没有拆穿我?”
  “因为这不重要,”姬丹没有否认,他抬手抚了对方的发,“你是秦人也好,赵人也罢,布衣黔首也好,王公贵族也罢,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不论你是谁,在我这里,你永远只是阿政。”
  这并非宽慰之语,而是肺腑之言。姬丹这一生说过太多的谎,可唯独面对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他想做一个极致诚实的人。
  只是这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和嬴政之间,更需要更依赖对方的,究竟是谁。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分明感到怀中之人狠狠地颤抖起来。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濡湿了自己的前襟。再然后,是不再压抑的,低沉的哭泣声。
  这个名为嬴政的孩子,总算愿意对自己敞开心胸,流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喜悲。
  看着胸口处那只用力攥紧自己衣襟的手,姬丹唇边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旋即他微微扬声,吩咐车夫起驾回程。
  “走吧,我们……回家。”

09 Jun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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